那天吃午饭回来,我在办公楼楼下被拦住了:“灯芯。”
我差点魂飞魄散。这是我的网名,在同事之间无一人知道,而眼前这个陌生面孔却叫得斩钉截铁。
我的公司管理松散,工作内容机械,工资也就刚好够在一间合租房次卧内的吃穿用度,对年轻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上升吸引力,但对我最适合。因为我是个隐藏的自媒体人,经营着几个平台的账号,在一些纸质刊物上也有专栏,稿费收入是在这家公司的七八倍左右。但为了得到这个城市的户口,两年内我姑且不想离开此处。
眼前人是个小姑娘,看去最多只有二十三四岁,大概刚刚毕业,甚至还没毕业。她突然上门,直戳面门亮出一招,似乎断定这一招足以威胁我停下脚步,所为何事?
“我知道你总是比别人早十分钟下楼吃饭,吃饭时间也比别人快得多,所以中午有足够时间喝个咖啡。”
连这她也知道,那就喝吧。
午饭时间咖啡馆最清闲,再晚些就不是这样了。临窗的墙角小圆桌,她坐在我对面,手里抱着一杯摩卡,杯子上浮着蓬松的奶油泡,顶上的巧克力糖浆蜿蜒曲折。她的脸藏在这杯近乎能够称之为甜点的咖啡背后,眉毛粗犷杂乱,眼睛炯炯有神。
我并不真认为她掌握的内容能威胁到我的生活,驱使我的更多是好奇。
“想和我说什么呢?”
“灯芯姐姐,我只问你一个问题,然后就回去,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你一定要回答我。”
“不妨先问问看。”
“是这样的。在进大学之前,我一直坚信我是世界光明一面的成员,甚至是维护者,我为善良的人撑腰,唾弃坏人,甚至会因为自己偶像有了不道德的传闻而脱粉。这么说可能有点自夸,但我觉得我人蛮聪明的,文笔也不错,那时候很擅长攻击,藏在手机屏幕这头,评论常常上了热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是个战士。”
“那挺好的。”
“但是……进大学之后,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情。怎么说呢……”
“不想说可以不说。”
“哈,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问题代表着关心,灯芯姐姐对突然上门的人不会有兴趣的。”
“想说也可以说啊。”我笑了。
“倒不如说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事情的细节是什么。我大学这几年无意中发现了你的一篇文章,接着又读了很多之前和之后的,隐约觉得你理性善良,独特到有些不可思议,好像能够为我的某些问题担当导师的角色,虽然你自己可能并不感兴趣于任何类似的责任。我费了这么大劲来找你,查清你的公司和行踪,只想要一个形而上的答案。”
“对应的那个问题是什么呢?”
“——我想要选择站在世界纯白的这一边,这可不可能?灯芯姐,你不要给我模棱两可的答案,我问的是一般疑问句,请你也给我对应的回答。”
愈发有趣了。我靠在木椅背上,试着离她远一些去审视眼前的局面。这短短一刻,许多词句在我面前划过。
“可能,还是不可能?”她则身体略微前倾,似乎要逼迫我担负这份责任。
“这有点不公平了,”我笑了,“从一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给我任何选择,这样的游戏本身就不是‘纯白’的。至少这一刻,我要个机会扳回一局——我也给你一个一般疑问句。”
她不看我,吸了一口饮料,很快抬头。
“你先问。”
“我可以直接给你一个答案,你则可以立即拿着这个答案回去。或者,你留十分钟,听我讲一个故事。问题是:你要不要选择听这个故事。要,还是不要?”
她微微皱了皱眉。我知道此时的她无比希望得到的,就是简单直白的答案。这样她才有了行走的路标,而不用迷失在这片莽原了。——不管这路标指引的是什么方向。
过了半分钟,她说:“要。”
这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挑战。我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故事发生在90年代。杨清是某高中的尖子生,人瘦弱斯文,戴一副薄薄的无框眼镜,远离是非,一心读书。他的母亲曾经也是中学老师,后来为了支持他父亲的工作,安心在家。父亲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但基本每周总有机会一家团聚。
母亲把40平米的职工宿舍打扫得纤尘不染,每晚在家等他下了晚自习就送上一碗淡汤,里头的花式常常更换,但总是漂浮着几点香油。他就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念书,汤香弥漫桌前,他喝几口,就解开两道题。父亲回来时,会带他去一两公里外的公共花园里散步。他最喜欢初夏,石子路边的罗布麻开得熙熙攘攘,蜂蝶偶尔在眼前一晃,又扎入雪白的花瓣之间。父亲在他身畔,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已快要和父亲齐平了。父亲听他说说生活琐事,提点两句,他就温和点头。
平凡家庭的乐趣充实着他的整个身心。
一个星期六,整个礼拜当中唯一下午放学的日子,他走出校门,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在同学中几乎没有朋友,放学时杂乱的少年总是一簇一簇从校园涌出来,只有他白白瘦瘦的,独自走出来,很容易认。
他顺着声音去看,竟然是父亲。他本应在出差。
跟着父亲坐进公共汽车,杨清总觉得今天的他看起来有些狼狈,目光不知聚焦在哪里,头发也少见地黏成捋,贴伏在额头上。车一直往东开了十几站,杨清眼看着窗外的楼低矮下去,灰尘包裹在路边小店的大字招牌上,常有秃毛的野狗夹着尾巴啃食马路牙子上的什么东西。终于在公交终点站下了车,他又随着沉默的父亲步行了大概十几分钟,在一处大概仅仅能够称之为棚子的地方停了下来,几根木头支撑起白帆布,白帆布已经油汪汪像是深灰色。父亲敲响了坑洼的门。
这是你弟弟。
父亲指着面前的人说。
杨清一时口干舌燥。这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儿,平头,笑起来嘴巴向上斜着,很顽劣的样子,杨清想到的第一个词是——贼眉鼠眼。屋内昏暗,深处影影绰绰是些陈旧的木箱,肮脏的斑点随处可见。唯一的灯是不知道从哪里引线过来的。借这灯,杨清见他身上的T恤衫图案掉了多半,勉强看出个唐老鸭的轮廓,领口已经松垮得不成形。这人胖嘟嘟的,等他从门边儿的椅子上站起来,杨清才发现,他的腿从膝盖开始弯开,整个张成弓形,这让他看起来比人矮了两头。
哥,挺好的啊?
鲜明的外地口音。这个弟弟伸出拳头捶打杨清的胸膛,打得他生疼。
事情很简单。母亲怀孕的时候,父亲出差认识了一个女人,罗圈腿弟弟就是那次相识的结果。这件事,母亲一个字都不知。而如今,杨清知道了一切。父亲吸了一大口烟,呛出了眼泪,他拍着杨清的背说,杨清,本来我半年一载就去看看他们,塞点钱,可他们娘俩在那边生活不下去了,你也看到他干不了什么……杨清,别告诉你妈。
“你不会想告诉我爸爸也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值得原谅吧?”她突然打断我。
“我们不是说好了,除了讲故事之外,我不会给你任何答案。”
“我对人渣的故事不感兴趣,洗地之类的就不必了。”
“万一不是呢?”
她沉默一会儿,说:“你讲完吧。”
——悉听尊便。
杨清从那以后,会在父亲无暇时独自乘将近一个钟头公共汽车,再步行经过晴天飞土雨天成泥的小径,去往弟弟所在的那个窝,给他送钱。
哎,哥,听爸说你忒优秀。
没有。
哥,你别跟我客气了。要我说,你比我聪明多了,你说同一个爹的孩子,脑子咋差这么多呢?这是啥书,物理,厉害啊哥。……
弟弟往往滔滔不绝,杨清也就客气着。对于加身的夸赞,杨清并不陌生,但不知为何,每一次来这里,被他一讲,自己似乎是真的骄傲起来。同学当中很少有人家里有个兄弟姊妹,而杨清隐约发现了一种与血肉同胞相联的乐趣——在一个全然不同的躯体的面颊上,他果真隐约识出自己眉眼之间的细腻神态,那是他与他共享的,传承自父亲血脉当中的某种东西。
即使他心里知晓父亲欺瞒母亲的事是一桩罪恶,但这种模糊的相通,令他隐约能够同情父亲。于是他按下应该告诉母亲一切的冲动,并认为其实只有这样,母亲才会不受到伤害。
那天,杨清从弟弟那里送钱回来,母亲突然叫住了他。
杨清,你这几个月总回家晚啊……
偶尔去同学家写作业。
去哪个同学家呀?
杨清舔舔嘴唇:你不认识。
你……你别让妈不放心。
妈妈突然转过头去,想要止住眼泪,却仍是哭了,扑簌扑簌的泪珠像摔打在杨清心脏上。这瞬间,杨清压力陡增,愧疚感强烈袭来。那天他反复安慰母亲,让她相信他此前真的只是去同学家做功课,或者闲来无事去逛了逛书店而已,并保证以后一定按时回家。
这之后,杨清又去了一次弟弟家,跟他商量,能不能每周定时去他指定的地方附近找他,这样母亲就不会因为他晚归而担心。弟弟显然不快,拍着腿说,哥哥哟,你真说得出来。
杨清从钱包里又拿出二百块钱钞票,加进来,诚恳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算跑腿费行不,麻烦你了。
弟弟又是斜斜扯开嘴角,扬扬手里的票子。
那行啊。
又这样过了一两个月,这段时间,杨清会和弟弟在那个公园深处的小凉亭里会面,送上钱,但为了能够按时回家,也不太交谈了。这样也不错。
直到有一天,弯腿的弟弟仍然穿着那勉强成形的唐老鸭,出现在了校门口。看他一出来,就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杨清,哥!
许多目光穿过来看。同年级当中几乎人人因为成绩认得他。他稳一下呼吸,尽力平静地走过去,把弟弟拉到一边。
怎么了?
哥!我上次来拿钱,让这一块的小混混盯上了,他们非让我拿出两千块钱。我哪儿有钱!哥,你帮帮我啊!
小混混?
杨清眉头紧锁。他大致知道,附近确实偶尔有一群闲杂青年晃荡。为什么偏偏就被他赶上了?
杨清想了好一会儿,说:别怕他们,要是再纠缠,你就去报警!
你不管我?弟弟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
杨清根本没有这个钱。父亲每个月给他八百,让他按期送去,如今自己吃饭省下来准备买书的钱也搭进去了。他去哪里搞两千块钱?
他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你妥协正中他们下怀。杨清只好说。
书呆子吧你。要了钱我不给,他们打完我就跑,谁找得着?我这腿,我跑得了么?
要不你等我爸爸回来。
等他回来?我早给打死了。
那一天又纠缠了许久,弟弟终于走了,身子左摇右晃地,消失在灰霾的尽头。看着他离开,杨清又责备起自己来,并真的担忧起那些青年会威胁他的安全。他毕竟是半个残疾人,多年以来还能如此乐观开朗,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第二天,父亲就回家了。晚上7点,饭菜上桌,母亲端上最后一盘菜,可乐姜鸡翅。连着酸辣藕丁、芦笋虾仁、豉油秋葵,还有砂锅炖的三鲜豆腐汤,一桌摆得满满当当。父亲把遥控拿起来。飞亚达表,为您报时。父亲从泡了一堆千奇百怪虫蛇的瓶子当中倒出一小杯酒,侃侃而谈,偶尔看到一条新闻,就教导式的拿起筷子点点杨清,告诉他一些道理。
正当杨清心满意足于家常之乐,突然又有人喊他的名字。在楼下,气急败坏的嘶吼:杨清!你给我出来!杨清!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杨清惊恐地看一眼母亲,母亲一脸茫然,但父亲居然也同样。他没有反应过来。
我同学来找我。杨清啪地把筷子按在桌上,甚至不敢再浪费时间换鞋,开门冲下楼。
杨清把弟弟拉车到稍远的地方,把那件破破烂烂的T恤拉得老长。
你别拽我!弟弟奋力挣扎着。
你要干什么?怎么来我家了?
你给我钱,今天不给我钱,我就去找你妈!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苏美华!你知道你儿子瞒着你什么吗!妈的,我跟我妈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
你闭嘴!我爸爸在,你闭嘴!
你爸在,那更好了!苏美华!正房太太!你快出来看看啊,看看你老公你儿子是什么货色!
你闭嘴!杨清抬起手。
怎么着优等生,你还敢打我?你要是打了我我就闹到你们学校,看看谁倒霉!你敢吗你,怂X。
杨清就在这一刻打了下去。十分清脆的一声,打在对面残疾弟弟的脸上,很快暄红。弟弟惊愕瞪着他,冲上来。杨清闪过一念:我不能欺侮这个可怜人。但那一念被痛恨淹没了。他抬起腿,憋着狠劲往他的膝盖上踹,一下,两下,三下,惨叫传来,他继续踢。
杨清!杨清!父亲的声音。
杨清!杨清!母亲的声音。
弟弟想跑,但那样的腿不可能跑掉,杨清就把他推搡到最近处的墙角去,一拳一拳打下去,一脚一脚踹下去。周围远远近近包过来的人越聚越多。杨清后来意识到自己哭了,身为施暴者的自己,哭得嗓子里面传来空洞的回音,似乎很凄惨。他天旋地转,一脚一脚像是在踩碎自己的生活。
杨清记得那天晚上,桌上的四菜一汤剩下一半,模样丑陋焦黑,母亲坐在桌旁,父亲倒在沙发上,各自沉默。后来,弟弟的母亲跑来这个城市,哭天抢地地讨说法。父母付了医药费,还是不行,事情上了法庭。家里赔了钱,又答应按时寄钱过去,终于勉强让这对母子满意。一家三口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换了城市。
再后来,该平静的平静,该麻木的麻木了。杨清在新学校依然优秀,上了大学。他大学毕业之后,父母离了婚。
我讲完了,喝一口杯子里冷掉的水,看她的反应。我一时不能判断她的所得。
她眨了半天眼睛,说:“所以你真名是杨清?”
我气笑了,摇头。
“那你要告诉我什么?是说……生活很复杂?人不能坐以待毙?人生的秘密是藏不住的?”
“故事讲完了,没有答案,这是你刚才选择的。而且……”我看了一眼手表,站起来。“你的选择不就是答案吗?”
她又眨了眨眼。我则离开了咖啡馆。
后来,我没再见过这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