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去了很多贫困户家,发现越贫穷的地方,越是光怪陆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以下案例都在我的家乡,一个小小的县城里。
1.被宠坏的"孩子"。
农村贫困户有因病致贫,因残致贫,缺乏劳动力致贫等许多种,第一个想说的,是因"懒"致贫。
这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见到他时,他穿的跟桥洞下的流浪汉没有差别,又黑又臭,脖子上的老泥有一寸厚,一口可能一辈子都没刷过的大黄牙。据村干部说,这是一个一辈子都没干过活的男人。家中独子,父母宠的跟什么似的,生在农村,却有一对视他如珠如宝的父母。从来不要他干任何活,家中农活父母干,料理家务父母来,他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着,当他父母的宝贝儿。年纪一天天变大,四肢不勤,一事无成,谁会嫁给这样的人呢,即使是文化不高的村妇,想要的也是个踏实肯干的男人,谁会要他这样一个四肢健全的"废物"呢,所以一直打着光棍。父母在一天天变老,最后相继死去,不知道他们去世时可曾有过一丁点儿后悔,这颗精心维护的"香火",应该也就是他家血脉断承的终点了。
父母去世后,他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然住着破旧的土坯房,只不过再没有干净衣服换,准备好的食物吃,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就像流浪汉一样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懒到什么地步呢,村里好心送来的米面肉,他把米放到发霉,把肉挂在梁上长毛都不愿意自己做来吃。
扶贫工作开展以后,政府为解决土坯房危房问题出资给他建了一层两室的砖房,不大却齐整,一个厨房砌好了灶,一个单人间宽敞透亮。可我们去的时候,屋前屋后遍是成堆的垃圾,厨房是黑色的,目光所及任何一处都是垃圾桶边缘会有的那种黑色油垢,灶台是黑色的,比猪食槽还肮脏,锅碗瓢盆扔的桌上到处都是,都是黑色,不是灰尘的灰,而是臭水沟里烂泥一样的黑。房间里到处扔着好心人送来的旧衣服,无论衣服本来是什么颜色,在这里,就只有黑色,和黑色的被褥和枕头在一块儿。
他很不情愿的跟我们说了两句话,随后,我们离开了。
2.控制不住的繁衍欲望。
去往这户人家之前,这户人的扶贫干部絮絮叨叨为我们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反复强调会很"臭",问我们是不是一定要去。离那户人家还隔了很远,扶贫干部就说,快到了,你们闻到味儿了没。
那户人家就住在马路边,男主人是一个病人,我不清楚是小儿麻痹还是其他的病症,上身弯着,整个人几乎是对折的,头在膝盖那儿,走路时,很吃力。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在洗衣服,一个大脚盆里满满的灰黑色的脏衣服,他把大盆里的衣服一件件在水里搅一下再拧干就算洗过了,没有看到洗衣粉,但即使水龙头没关一直在注水,泡在盆里的衣服轻轻一拧整盆水依然轻而易举的变成黑色。旁边的铁丝上也挂满了只是随便搓搓,还脏的厉害的衣服,看样子,我们可能正好赶上了他一年一度的洗衣服日。
旁边站着他矮小,表情呆滞木然的"妻子",他捡来的,一个有智力缺陷的流浪妇人。
家里也都是黑色的,到处糊着跟上一位家里如出一辙的黑色油垢,桌上有干涸的饭粒,不明的污渍,在饭桌上踱步的鸡拉的粪便。在一片黑色的废墟中,有一个孩子,她还不会走路,扶着一张小矮凳呆呆的看着莫名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过的脸脏的像是泥里捡出来的孩子,身上脏的勉强能看出红色的上衣让我看出她是个女孩,她的裤裆里挂着屎。除此之外,家里的地上随处可见人的粪便和鸡的粪便。
她的爸爸,对扶贫干部也没有好脸色,讥讽他们都是来做样子来看他笑话的人,话语中透露着对政府、对社会的不满和愤慨。
我懂他的苦。可我依然心疼那个孩子,她有一个智力障碍连话都不会说的母亲,有一个身体残疾,愤世嫉俗,看到她把屎拉裤裆里也无动于衷的父亲,有一个肮脏混乱的和垃圾场一样的家庭。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样,我不相信她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我甚至怀疑在这样一个扭曲的环境里,她是否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意识,更遑论良好人生观的建立。从她木然的表情里我看不见一个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对世界的好奇,她眼睛有孩子的亮,不像她母亲一样浑浊,却有着和她母亲一样的失焦,茫然的盯着莫名的地方。
在回去的路上,无意中听到,那户人家里的孩子,不只一个。
还有几个呢,不想听了。
3.第三层房子。
这次,去找一个酗酒的贫困户。
眼前是一栋三层的红砖房,跟旁边墙面洁白,门前门厅打扫的干净利落的房子相比,它裸露的红砖和只糊了水泥的台阶略显寒酸。这栋楼属于兄弟俩和年迈的父母亲。
一层是两位老人住的,二层是贫困户大哥的,三层是老二的。
老人不愿意谈起自己那个应该是永远指望不上的大儿子,说,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一分钱回来。今天,他照常不在家,去了集上找酒喝。等了很久,终于远远的看见小村路上他摇摇晃晃的身影。脚步踉跄,手上拎着的酒瓶随着他的脚步不停晃荡。
走上前去,他睁着一双满是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看着你,不耐烦的颠三倒四的对你说着胡话。最为显眼的是,他少了一截鼻子。
很常见的一个贫困户例子,光棍,无业,酗酒……
而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他的鼻子。回去的路上,老师问起,他是因为先天残疾所以才娶不到老婆吗。村干部一拍方向盘,大声说"说出来你都不信,那鼻子是他自己割掉的。"
醉的迷迷糊糊的他在上楼时从没有扶栏只糊了水泥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摔破了鼻子。摔疼了的他很生气,鼻子很痛,他说"这鼻子居然还会痛啊,痛就割掉你去,看你还敢不敢痛。"顺手拿起了家里做农活的镰刀,割掉了自己的鼻子,糊了一把草木灰。
生锈的老镰刀竟然没有让他得破伤风,也没有炎症,只是,从此,他就没有了鼻子。
4.扶贫的真正意义。
扶贫,是国家的重要政策,国家和政府花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心力和财力做这件事,可看到的这些案例,会让人思考,就为了这些人吗,扶贫真的有必要吗,答案是有。
老乐是一个身患重病的男人,由于天生疾病的原因导致他的骨骼变形扭曲,无论行走坐卧,他的背无法伸直,加上四肢瘦弱,他看上去只有寻常人一半高,他的妻子是一个侏儒症患者,这本该是个悲伤的故事,但其实并不是。
夫妻两人为照顾自家养的蜜蜂临时住在一条清澈的小溪边,屋后是一片金黄的稻田。临时住的小屋,低矮,光线并不好。屋内的物品有着农家事物繁杂而呈现出的凌乱,可却并不邋遢,家具桌椅陈旧却不脏污,可以看到上面有许多主人精心修补过的痕迹,主人的衣服并不算十分崭新但却干净齐整。
这家里没有贫困户家中常有的那种压抑、灰暗的气氛,他们两个很热情爱笑,老乐喜欢说俏皮话,他妻子一笑就停不下来,本该让人觉得昏暗沉闷的小房子里,因为这两个人的存在显得明亮而又富有生机。
针对这一家的实际情况,制定的帮扶政策是产业扶贫为主导,扶贫干部为老乐申请各项补助,认养蜜蜂,推销蜂蜜,帮助老乐增加收入。老乐蜂养的很好,并乐于思考,矮小的房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养蜂工具,他兴致勃勃的捧着那些宝贝跟我们介绍他在传统养蜂方法里做了哪些改良,有哪些创造发明,有什么样的便利之处,那头他的的妻子笑眯眯地边听边在准备午饭,时不时被老乐耍俏皮的话逗的哈哈笑起来。
老乐的妻子虽然天生个子矮小,身上却有种宽厚快乐的气息,好像没有事情能让她难过,任何话都能让她乐出声来。她做饭的灶台也是经老乐精心改良过的,说起这件事情时,我能从她脸上看到满满的自豪感。
老乐妻子为招待我们这群客人特地杀了一只鸡,一边在麻利地准备午饭的同时,一边给我们沏了甜甜的蜂蜜水。她做饭时我陪着她说话,她喜欢跟我说话,好像无论我说什么,她都觉得我很可爱。招待客人的她好像特别开心,而且并不是出于礼貌的热情,我能感觉到她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快活。
饭桌上,老乐强烈建议我们尝尝他妻子的红焖鸡这道菜,在我们一致说好吃的时候,他得意地说当时和他老婆相亲时就觉得他老婆烧的菜好吃,当时就心动了。老乐的妻子在旁边听他说这话笑的脸都红了。
跟老乐夫妻俩在一起时,你听老乐谈养蜂,谈村里事儿,看他妻子笑,你会想不起他们身上略有缺陷,反而觉得他们比你要快乐的多。
老乐挺穷的,夫妻二人因身体原因收入微薄,可老乐也很富有,村里修个路什么的,老乐从没因为家里不富裕就推脱,该尽的力他都尽了。汶川地震时,去赶集的老乐看到了为震区灾民募捐的捐款箱,二话不说,把手里的钱掏了个干净。我们问他妻子,你会不会不高兴。她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应该的。老乐在一边说,你可别问她这个问题了,她比我还能,别人家一有什么事,她连自己家事儿都不管了,就要跑去帮忙,对别人家事比自己家事儿上心多了。老乐妻子哈哈笑起来。
老乐吃完晚饭后喜欢和妻子散步,一天傍晚散步时,老乐和妻子走着走着发现路上居然掉了有钱,夫妻二人围着傍晚无人经过的村路捡了半天,捡了好几千块钱。第二天,老乐揣着钱就去了村里找失主,村里没找着,老乐就上派出所找。这回我没问他们为什么不把钱留着这种问题,因为我觉得这种问题好蠢。
老乐一天要看两三趟他的宝贝蜜蜂,老乐妻子总跟着,给他拿蜂帽,帮他拎箱子,一路上帮他找马蜂。忙完以后,两人就顺着傍晚的夕阳往家走,老乐说话,妻子笑。
村里的干部和老乐是老乡亲,说话亲热随意,对点扶贫干部是针对性帮扶的人,在老乐家里也是开开心心。回去的车上,一位扶贫干部突然说,这样的人家,扶起贫来真有劲儿。
扶贫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囿于贫困,在苦难中挣扎,所以你要去,要去拉他们一把。你知道有很多人可能并不值得拉,拽上来以后,可能烂泥糊一地,但是,只要有那么一个,因为你的拉一把能过的更快乐,带给这个世界更多一点儿美好,这件事情,就有继续下去的意义。
老乐和他的妻子
更正,我不是扶贫工作者中的一员,我更像是一个观察者。大家可能会很高兴听到有我们的存在,因为我跟着老师去的这些人家,正是对一些存在恶习的贫困户的重点关注和了解。
关于大家所关心的精准扶贫中的"精准"识别,我希望大家知道的是,国家和政府已经知道,并已经在不断改进和完善中。在无数基层扶贫干部的努力和反馈下,"精准识别"这一问题事实上早就在许多正式场合被提出,而且相关对症政策方针其实也早就在推行中。言路没有被堵塞,政府也正在发挥它的效力。
我明白还有许多许多的地方存在着许多不公,政策方针的执行还没有发挥有效作用,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还有很多黑暗的角落,依然还有许多奋战在扶贫工作一线的干部工作艰难。
但我不是生活在象牙塔中,也没有沉浸在乌托邦式的幻想里,我只是始终觉得,也始终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可能没有那么快,但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