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在飞芒书房中的旧书拍所得)
【清凉永夜读清诗】
清诗读到吴梅村,始觉前人功力深。
盛名之下无虚士,长歌当哭泣鬼神。
循序夜读清诗,至吴梅村之《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顿觉荡气回肠,尽扫钱、冯二人诗之陈腐气一一这才是清诗应有的水平!
吴梅村,崇祯四年进士,曾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并兼管祭祀。明亡后出仕清庭,官至国子监祭酒。
一 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
本诗为吴梅村出仕清庭的路上,过南京,在他曾今经任职的国子监南厢房,偶遇当时南厢房的杂役,即诗中的园叟,由是感怀时世,写下此诗。全诗八十韵,一气呵成,若非有真情切意,出肺腑之言,焉能至此!
开篇第一句便极为有力!"寒潮冲废垒,火云烧赤冈",前一半是故国倾覆的心冷,后半句是山水如焚的苦热,真真是明也苦,暗也苦,冷也苦,热也苦。诗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踏过故国的土地,去任清廷之职。
路过南京时,诗人便想去看看曾经任职过的国子监南厢房,但是"曾经游宦地,踪迹都遗忘",非是诗人遗忘,而是沧海桑田,旧迹无处寻也。
然后遇园叟,为旧识,"开门延我坐,破壁低围墙,却指灌莽中,此即为南厢。"诺大一个国子监,却掩没在荒草之中,所谓禾黍之悲,不外如此。
禾黍之悲,源出诗经,指东周大夫过西周故都,见昔日都城沦为荒野,遂发忧愤。而古之禾黍,只是心中一个概念,而吴梅村之禾黍,却悲之有物,真切感人。
诗人缓步南厢,南厢当年盛景一一呈现:苍崖背水,门生云集,柏荟钟声.澄潭岸柳,华轩菡萏,花月凉亭,景何其美!再望鸡笼山上,功臣坊中所恭开国元勋,李、邓、徐、常、汤,身份何其贵!又及同泰寺、高祖庙、观象台、钟陵。。其位何尊!然旦夕间,悉数被毁,美景掩于荒草,贵族辱于里巷,尊庙毁于百姓一一“况自百姓伐,孰者非耕桑"!由是感叹曰:“人理已澌灭,讲舍宜其荒"!在国土沦丧,人们理性都已澌灭,一个小小的讲舍荒芜了,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诗人笔锋一转,"独念四库书....零落谁收藏"。
吴梅村所悲者,不独是故国之沦丧,而更是对文化传承的忧愁。
园叟布置酒菜,将诗人拉回现实。从老翁口中,得战乱时之惨烈,继而愤南明当局之腐朽,清兴也罢,明亡也罢,苦的都是百姓!最后又以清廷重建制度,百姓略有所安为结:"始信立国家,不可无纪纲"。兼述自己出仕清廷的理由:即然明亡已成定局,不若重振纪纲,免百姓之苦厄。
然诗人毕竟为士子,不能如老翁般"负耒歌沧浪",故胸中块垒,终无能释:“牢落悲风尘,天地徒茫茫”!
吴梅村之悲,无所依托,漫无涯际!
二 "清凉山赞佛"四首
本诗写顺治帝与董鄂妃的故事。有清朝人便将此诗与白乐天的《长恨歌》相比,认为《长恨歌》不及本诗,真是睁眼说瞎话之论。
四首诗是一个系列。第一首描述董鄂妃如何受宠。第二首写董鄂妃之死及哀荣。第三首写顺治之死。第四首赞顺治如佛。
从叙事框架上看,是有些像《长恨歌》,而体材上亦有创新,白乐天的长篇歌行被称为"乐天体",吴梅村的长篇五古则被称为"梅村体"。但就表现力而言,本诗与长恨歌差的不只是十里八里。
长恨歌写唐皇贵妃之事,是正面是描写,赞贵妃之美就直写其美,写唐皇之哀就直写唐皇之哀,从不顾左右而言他,以前人典故搪塞。而本诗却极少正面描写,写董妃之受宠,则以赵飞燕之受宠比之,一应景物事迹都用汉时事汉时景,连顺治之身份,以言为"汉王"。殊不知这一用典,却让读者之心飞到汉皇与飞燕身上去了,对董妃之美、董与受宠依旧无感!诗人如此曲笔,是没有能力直写?还是不敢直写?我以为是不敢居多!
第二首还好。到第三首、四首时,却又广摘佛经,将董妃喻为佛徒,而顺治则直接成佛一一简值近于谄媚了!
诗若无骨,才高又能如何?
三 圆圆曲
吴梅村的《圆圆曲》是其最负盛名的一首诗,也是其所创''梅村体''的代表作。清代诗评家对此诗评价颇高,认为它用典精妙,对仗工整,是出于《长恨歌》而又胜于《长恨歌》的''绝代妙品",然而后人却大多只知"冲冠一怒为红颜'',并不知《圆圆曲》之全貌,只此一点,就不如长恨歌远甚。
用典是清人写诗的一大病。试看白乐天写杨贵妃之美: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此一言足以成贵妃独有之风情;而吴梅村写圆圆之美: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以西施之典证明圆圆美如西施。美固然是美,然此读此语时,心中必想的是西施之美,而非圆圆独有之美。如此高下立判。又如本诗中足以流传百世的佳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却恰是不用典之句,是圆圆独有之殊荣,此句足以与"三千宠爱于一身''相比肩。可惜《圆圆曲》中此类佳句不多,除冲冠一怒之外,大致还有:相约恩深难相见,一朝蚁贼满长安。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与佳句迭出的长恨歌相比,还是颇有差距。
有人以为《圆圆曲》对仗工整所以更胜《长恨歌》一筹,这倒是见仁见智,难分轩轾。我个人更喜长恨歌之自由挥洒。
但从全诗的立意而言,圆圆曲与长恨歌相比,亦大不如。以史家观点,吴三桂与李隆基都可谓''因女人而误国事"的典型,且李隆基以皇帝之尊沉于女色,致大唐从此衰败,所''犯错误''的严重程度,远超吴三桂。而吴三桂降清,本也情有可原。而白乐天的只重唐皇与贵妃之情,所以长恨歌之情与恨,才能感人肺腑,若长恨歌也如圆圆曲一般,对李隆基夹枪带棒地嘲讽一番,于史料倒是相合,但诗却全毁了。
更何况吴三桂降清,以当时时局而论,本无大错,李自成并非明主,有破国之能,却无济世之志,引清兵入关,倒是结束乱世的契机。吴梅村本是降清之人,却又以降清之事讥讽吴三桂,岂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再说了,能"冲冠一怒为红颜''者,何尝又不是真男子,伟丈夫?
故诗之立意不纯,气韵便先弱了一居。
虽然前面说了圆圆曲许多坏话,但也并不能因此就说''圆圆曲不是一首好诗''。毕竟能与长恨歌相提并论,就足以证明其价值。而"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此一句,就能让《圆圆曲》名垂百世。
四 民生之艰如打冰
吴梅村的打冰词,写冬天于运河之所见,发民艰难之悲。
清人写诗论诗喜欢讲源流。比如这首,自然就追源到了杜甫的三吏。这确实是清诗人的悲哀,即便才如吴梅村,一动笔脑袋里就有千百个前人是怎么写的,给别人一读,别人脑袋里同样有千百个前人怎么写的,最后给你一声肯定:你这诗可以和某某某比肩了!于是互相引为知己。想要别出机抒,何其难。
吴梅村的打冰词与前人比有一个不同,就是通篇不发议论,只记录现场,而只以记录的视角来暗示自己的立场,如以船上的胡笳声与拉船工人如雷般的号子声,又如结尾处写船人打冰之难之苦,而坐船人却于酒足睡饱之后轻描淡写地说船工是在叉手坐。
然我素不喜以旁观者的心写别人事的诗,诗与文的差别也应在此:诗当是出自诗人之肺腑,道己事,言己情,抒己志,总得有一与己相关,与己全无关联者,可属文,不属诗。我尝以杜甫之三吏与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相比,自觉茅屋一诗远胜,究其原因,写茅屋之苦时,诗人身在苦中,而写三吏之时,诗人只是旁观。
打冰词也是以旁观之心而做,故不多言。
过吴江有感,同样是于途中所见,但诗人身在其中,感觉大不相同:此时的吴江便成了吴梅村独有之吴江,这个吴江一切景物皆动一一太阳在下落,长堤如手臂样正在环抱吴县城,湖边的塔仿佛在盘旋生长.而长长的桥向对岸延伸,似乎是它把月亮的倒影给拉了出来。长堤、塔与桥本是静物,然而在诗人眼里却都在动,那自是诗人的心在动。为什么诗人的心不能平静呢?市静人逃赋,江宽客避兵。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最后诗人以担心二十年前失散的故交为结,乱世之苦,远甚打冰词真切。
五 降清路上心如麻
这三首全是吴梅村降清路上所写。
阻雪一诗,因天降大雪而阻于路,故抒发北方不如江南好,或许有将北方指代清廷之意,但我更愿意将这种感叹当牢骚。心情好时,十丈黄尘千尺雪是美景,心情坏时,则是又冷又很难走的路。用美景衬托坏心情,是高明诗人才能驾驭的能力。
《下相极乐庵读同年北使时诗卷》写在路上住宿的极乐庵见到了因不降清而死节的昔日同僚写的诗。作为一个正走在降清路上的人,面对这样的道德楷模时,心里的感觉想必是五味杂陈吧。故本诗虽平述,但一设身处地细推敲,还是颇值得玩味。
《过淮阴有感》虽是在八公山,但此时战局己定,自然不会再联想起草木皆兵的典故。做为战败的一方,怕是最希望遇到神仙的了。浮生所欠止一死。"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这几句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