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时有个老师,是个很骄傲的人。
老师姓王,教语文。个头中等偏上,四十多岁,双鬓已经花白,理着整齐的平头。走路腰杆笔直,笑声很是爽朗。
老师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人说,他认得他教过的每一个学生,看来,他在教学上很用了心思。此话不假,我毕业后好多年,在县城遇到老师,跑过去和老师打招呼,他一下就喊出了我的名字。
老师对自己很满意。上课的时候,他常常谈到自己。谈他去县里参加教学大赛,如何备课,如何一讲完,就赢得了满堂掌声,最后拿了个一等奖。讲他如何参加函授学习,临考前彻夜背书,最后考试遇到了刚刚背过的题,又是如何欣喜若狂。讲他背诵外国文学时遇到人名的窘迫,一个人名,那么长,得背好几遍。最后,他终于顺利通过了考试,成了全乡第一个本科生。讲他是全校第一个评过高级职称的。当然,讲的最多的,是他的工资。
老师当时的工资是八十四块两毛钱。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可能因为老师讲的太多了。老师说,他的工资每月八十四块两毛钱,全乡第一,因为他是全乡第一个本科生,因为他是全乡第一个高级职称。
后来,老师又开始和别人比较。比较最多的,是我们县的一个副县长。老师说,他和副县长同学,上学时一届,他是一班的语文课代表,副县长是二班的语文课代表。副县长是个女同学,不过,他们关系很密切。老师说,副县长虽然是个副县长,但是,他的工资比副县长还高。现在想来,在老师心里,工资代表着国家对他的承认和尊重,是他的价值,他的骄傲。
后来,老师可能去了一次副县长家,回来后,再讲起副县长,就会叹一口气,说,不能全看工资。他工资比副县长高,可是副县长的生活水平比他高多了。又后来,老师讲过副县长一件事:副县长的丈夫病了,要到西安的大医院做手术。我们县是黄金大县,副县长正好主管黄金。临行前,副县长到她主管的金矿、冶炼厂视察了一遍,告诉大家丈夫要动手术,她恐怕有一段不能来了。后来,这些厂矿纷纷知趣地给副县长送去了数量不等的金钱,祝愿副县长的丈夫早日康复。
老师再也不说他的工资了。他的骄傲被击碎了。
其实,老师是个很好的老师。他上课还告诉过我们很多做人的道理。他对每一个学生都一视同仁。我那几年厌学,成绩很差,但老师一点也没有歧视过我。我喜欢看杂书,作文还行,老师甚至在课堂上表扬过我好几次。这些,我和其他同学都记在心里。不知道,这些能不能让老师骄傲。
我最后一次见老师,是在街上的一次偶遇。老师退休多年,耳朵不好了,不过还能认得出我是他的学生。我扯着嗓子和老师聊了一会儿。老师的两个儿子都还不错,他的晚年还算幸福。老师说话有点啰嗦,远没有教我们时的神采飞扬。一个人的骄傲打碎了,就再也没有法子修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