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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是个活半仙。
“我也是听人说的。”我问她为什么,她捂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有些隐秘。
我也是听她说的。她说的时候,很多东西已经被“大概”了,因为她忘掉了。所以我整理的故事有些也只能大概,比如他的来处。
有一个地方, 被沧江割裂,又被哀老山横断。密不透风,与世隔绝,江与山外还是缠缠绕绕的山与江,山雾江雾腾升到被四方山围住的天上后消散不掉,集聚成了四方的盖子,这山腹之地就成了一个大大的、上方带着盖子的蒸笼。而年益攀升的温度日日夜夜炙烤着这里,让这个小地方时常弥漫着一股黏腻的湿热。
好像有人一手扇火,一手捏着那盖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里面的人。等人挣扎、等人快蒸熟了,才轻轻揭开盖子,放出些热气,让里面的人缓一口......随后又随着心情盖上,又随着心情挥着扇子。
他可能是哪天揭盖子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来的。
因为他不是生在这地的,是在一个不湿热有些冷意的夜晚出现在这个小地方的。
是个什么分子,所以来到了这里。
他是裹着夜色来到这里的,他从哪个地方来?怎么来?谁带他来……都就着那夜色,不得而知了。
女人也不知道,她告诉我的时候,挤了挤眉眼,“害瘟病,那几年么……”
我问她是哪几年,她还是没有说上来,因为也是另外一个她挤眉弄眼地告诉她的。但是从她的叙述中,我大概知道了,他是个半仙,他找到了一块福地,故事在这里结束,但也是在这里开始的。
我隔着电话向女友报告进展情况,还没有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夜里风大,还好这里有一块避风的石头,地上都是刚被翻新过的泥土,我捏着身上的西裤,选择半蹲在石头后面。如果张全告诉我:一个大男人——一个靠自己努力事业蒸蒸日上的男人,放下工作,回家替女朋友寻找故事素材,又为了信号,深夜爬到山头打电话,还被挂断了。那我一定会觉得这男人有病,还病得不轻。
我有病吗?领导说我有。通车仪式前夕,我拿着不知道第几稿的发言材料进了领导办公室。我步伐有些忍不住的轻快,如果有一个人出生起脚上就带着沉重的镣铐,还要一直不停地奔跑,当一夜过后,他的镣铐就要被敲碎时,还不允许他走得轻快些吗?
领导坐在沙发上,他对面还有一个人,被高大的绿萝遮住了,领导笑着让他好好干,我的敲门声让这一切戛然而止。一杯热茶落在了桌上,热气中我拉了拉衬衣,走近看清了对面的人,是李。
天黑了,而我在做梦。
醒来发言稿就被李带走,临走前不忘要求我把电子档发给他。我嘴唇咬得发白,想替自己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三言两语,负责人就变成了李,最后一天,只剩最后一天!可那镣铐毕竟还在,锁着我的手脚,却让我发不出声,我颤抖着却又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小许啊,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轻重,把身体累坏了怎么行呢?”他习惯性地拍了拍桌子,活像一个节拍器,“有些工作,该分给同事就分一些,你累坏了,你父母怎么办?”领导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桌上茶杯放到了我面前。
我内心有些绝望:要被开除了吗?我挡了李的路,李想当通车筹备的负责人?怎么没人和我说过。
“父母养大你们不容易,和楠楠一样不让我省心,非缠着要去那个大洼地打听个什么故事,哎!你说她是不是胡闹?”
我不敢说,我甚至一瞬间忘记了楠楠是谁。他见我不说话,又将茶杯推了推:“哎,坐嘛,怎么站着?你可是一标的大功臣,快坐下喝口茶。”
我麻木坐下,好像能听到喝完这杯茶后,我拼搏奋斗五年的事业在黎明前被闸刀断头时发出的惨叫,不对,它刚刚已经被斩首。
盯着已经冷掉的茶,“这是李的。”我嗫喏道。领导没有听清,只听到了李的名字,那葫芦样的脸立即就冷了下来,“李是替你分担重任,这也是上级照顾你的决定,你心里有想法之前怎么不谈,现在私下耍什么小脾气,要团结友爱,这是公司秉承的精神,你这个生活作风和工作态度......”
我不知道一杯茶,怎么就能和这样的“大是大非”扯上关系,端起桌上的茶,在他上半诧异下半严肃的表情下,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后,提高了声量:
“这杯是李喝过的茶。”
他大张着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很是得意,瞧那张葫芦脸被我吓得都快成瓢了。他状似尴尬地拍了拍球一样的肚皮,“你也不亏,一口大几千……”随即生硬地说起了刚才的话题,在我想起楠楠是谁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目的:“最后,楠楠同意我找个人替她去打......调研,我这又愁上了,这样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还是楠楠推荐了你,说你就是这大洼地的人,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就是这地的人?”
听到这里,我长呼了一口气,上次辞退的同事听说就是得罪了李,我以为一切都到了头,“那......我之后是?”
“当然是跟着我到下个项目去,”他站起来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放心,待遇不会少你的。好好干!”
巧的是,我女友也叫楠楠。我们地下恋爱了三年之久,等着这次项目通车,发了奖金,加上之前的积蓄,就到市里买房子,然后见家长结婚。这几个月来,我忙着通车准备,确实冷落了她,但只需要再有一天的时间......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爱我?一天都舍不得陪我?”我和一个没有理智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呢?可和一个能决定着我命运重回正轨的女人,我又不得不说,将手里的病假条揉进手心,劝自己冷静下来。
我望着天上严丝合缝的黑暗,忍不住想:已经揣在兜里的钱,几句话就变得若即若离起来,我是傻子吗?我当时就应该据理力争......
可要怎么争?工作辛苦,需要有人分担这话是我在总部来调研的时候说的,他们只是帮你解决了而已。
在我快支撑不住坐在泥地上时,电话终于响了:“是你啊?我刚刚没睡醒以为是哪个疯子呢。”
“我确实是疯子。”
“什么?”
“我说我确实是个疯子!”
我想替我自己据理力争,但是刚睡醒的女友显然比我更有理由,她说了什么,然后说:“你是不是不爱我?等几分钟就不耐烦了?”和女人争论这个话题是没有意义的,比如我可以问她:那你爱我吗?爱我为什么要让我到这个脏不拉几的地方来,还要为了配合她“美国”作息在半夜打电话?
万一她回答不爱呢?最后我还是和她说起了“正事”。
“噢!亲爱的,你稍等,我先拿纸和笔。”
亲爱的?我心底又浮现出了女友那锦缎云一样触感的手,心里透着酥麻,之前的不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就像月亮终于在密不透风的黑云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洒了一点亮光下来。
我和女友是在聚会上认识,她进门后,很正式与我们握手互道姓名。她是中等的身材,五官也不精致,圆眼睛、小嘴巴、白皮肤,干干净净的,一眼瞧着总让我有熟悉的感觉。
“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疑惑的笑有片刻换成了无措,那圆钝的鼻头微微外扩,她挣扎想要抽出手去,我急于得到答案,越发用力......
张全从旁搂住我,在我胸口上猛锤了一拳,大笑着打断了不断尴尬起来的氛围,并嘲弄:
“这老掉牙的台词!哎,别狡辩,你是不是要说你对她好熟悉?”
看着她也被张全逗笑,我只能咽下失落,松开手,看着她坐下,我这才注意到她有一头又黑又直的长发,像是瀑布一般地落在肩上,配上那张白嫩的脸,像是月光在黑夜里成了精,我不由辩解:
“我说的都是真的。”
02
我与女友故事的主角叫刘三水,是一个已死去多年但依旧活在一片小土地上的人,这片小土地就是大洼地,也戏称小蒸笼。他的人生被“半仙”分成了两大截,却又被死亡强硬的分为了新的两截,死了的“半仙”和活着的“半仙”,那叫刘三水的人似乎才是真的消亡了。
走出这个小蒸笼后,我以前回来总是有那个“关盖子”的时间压着,来去十分匆忙。在家的第三天,我拎着茶杯又准备出门去,母亲喊住我,没有立即说话,反而看向一旁的父亲,他低头换下地的鞋,没有理我和母亲。
“就是看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你爸担心,”她说,“潮生啊......是不是领导不让你干了?”
父亲还在和那解不开的鞋带较劲,母亲斜了他一眼,走过去将鞋带抢了过来,扣了几下依旧没有解开。
我放下茶杯,将衬衣袖子往上折了一道。我没有生气。
对啊,负责人被下了,我被赶回来了。像这样说一句吗?别搞笑了。
因为他们不会懂,但他们又有不懂的理由,我不能去为这样的一句话生气。但这只是一句话吗?因为这次我待家的时间长了,才引来他们的怀疑。之前为什么会短?因为我得像一条狗一样的被随意使唤。这次为什么长了?因为我这条狗为了人家一个故事素材被使唤回来了。
我要怎么说才好?怎么说都不好。因为他们有不懂的理由。所以我只能无语,只能心累。
但又为这无语心不甘,冷着语气道:
“不是。”
“不是就好!”母亲一下子就将那鞋带解开了,“工作勤快些,不要怕吃苦、吃亏,这样的人领导最喜欢了。”
他们不在乎我的语气,也不在乎我是否待在家里,又待多久,待在家里又都做些什么……听到不是,都放下了心,欢愉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小蒸笼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理了理衬衣领子,我昨夜刚用洗衣粉泡过,它这时干净得很,和那些冒着黑浆、乌黑麻亮、发臭的衣领是不一样的,很难想象那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小蒸笼里都是这样的领子,这样的领子和我的领子交谈不到一块去也没什么奇怪的,一天无果,我只能回了家。
母亲炒的肉全部浸在油里,又呛了许多辣椒在里面,我挑了几块有幸冒出油海的,吃完,身上的衬衣几乎被汗水浸透,想着待会得好好泡一泡,除味。父亲光着膀子,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擦着汗,我抿着嘴皮不动声色地将凳子挪远了一点。那原本是条白毛巾,是上次我留在家里的,现在它在父亲手里,泛着乌黑亮光,比他的手还黑。
“擦擦。”
那毛巾罩在我头上,如同屎一样封住了我的呼吸。我僵硬着,身上汗毛倒立,那是像散发着馊味的猪油,滑腻、恶臭、恶心。我双脚牢牢抓在地上,才没有立即吐出来。我忍着胃里的翻涌,低头,弄下那东西。随后放下衬衫袖子,捏住,擦了擦被毛巾碰到的嘴角,尽管这件衬衣不便宜,但我找不到比它更干净的东西了,做完这些,我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
“不用。”
父亲没有说什么。左边的母亲突然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咳嗽,一只指甲被黑色泥土塞满的手伸了过来,捡起了地上的毛巾。
“这娃,好好毛巾给弄在地上做什么。”
我留意她的神情,怕她看出什么。我同孔雀一样,矜持着这颗头颅,抬脚、落脚都要绕了那些脏东西去,但眼睛余光总是瞟着周围,生怕他们看出我的小动作来,指责我一只鸡在孔雀笼里生活了几天就忘记了自己身份嫌弃起鸡圈来了。
却不料她捡过那毛巾拿去揩了鼻涕。那一声一声,似针一样戳进我的心里。我丢下筷子,什么刘三水、什么负责人,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寻个干净的去处。我冲出门,跳下台阶,踩在了稀泥地上。我被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怕一动弹就陷得更深了。这泥被日复一日的洗碗水浸着、又被散养的鸡猪滚弄,裹着鸡猪的粪便、泛着一股馊掉的腥味,正慢慢地吞掉我头层牛皮的黑色皮鞋,继而想要吞掉我干净的脚,之后顺着脚心一路侵占我的身体、腐蚀这个小蒸笼里唯一还干净的灵魂。
......天旋地转,一直到我的世界变成了黑色,这个肮脏地方始终同附蛆一般缠着我。永远都是这样,永远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就算从小就垫着脚尖,我还是没能生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也摆脱不了这个地方。
03
“回来......回来.....”有人在我耳边反复念叨,我拼命地抗拒,我不想回到这个地方,我像狗一样的被使唤了五年、同驴一样被卸了磨,我不想回这里过同猪一样的生活。对了,刘三水......
耳边的声音瞬间亢奋起来:“动了,动了!”
我抵抗着身上的失重感,费力想要睁开眼睛,知觉逐渐恢复,感受到了周身的冷汗以及压在胸口前厚重到呼吸不顺的什么东西,这个时候,鼻尖被手指捏住,身体本能让我张开了嘴巴,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一刻,之前的声音再次响起:“再喂一碗!”
莫名的东西进了我的嘴巴,又被人揉捏顺着我的食道进入到了我的胃里。像纸一样的面糊,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呕,我奋力将那东西吐了回去。
“儿啊别浪费,你魂才刚回来,不稳,喝了就好!”
我听清了这话,却没有听懂。睁开眼睛时,上半身被母亲抱住,一只发黄的碗被父亲的手抵到了我的嘴边,嘴巴被强硬掰开,那喂到我嘴巴里被我吐出去的东西又被喂了进来、被我吞下。嘴巴被捂着,最终被我的胃消化。
灯泡被烟熏上了一层黄色的垢,屋内晦暗不明。那只手终于松开,我第一时间扑在床边,用手抠嗓子眼。
“潮生!做啥呢?魔怔了,这是符咒水!固魂呢,”母亲扑过来,扯出我的手,将我按躺下,“是不是刘三水牵的你,还好之前留了他画的符......”
“去医院……”
我尝试挣开母亲的手,但随即就放弃了。母亲侧开身,好让父亲压住我的脚。
“去什么医院,那都是骗人的!”说着,她分了一只手从我枕头下摸出了一张黄纸,拿吐沫润湿后,贴在了我额头上,“你啊这是丢魂了!亏得你爸聪明,刘三水死前和他换了些符。”
我发着昏,好似听到了他们说这是刘三水的符,“这些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你这孩子,你从小就魂弱,多亏这些符。哎呀,你说呢好端地打听个死人做什么,你看人家都来牵你了……”
母亲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我的胃里变成了蛆虫,迫不及待地啃噬我的血肉,最后喝光了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液,让四肢失去供氧,从酥麻变成了无力,最后失去知觉,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像是回到了遥远的以前......
时常在夜晚被抱到一个全是黄黑色的地方去。烛火摇曳中会有一个乌黑脸、烂牙的人,从立在灶膛边上烟熏黄的柜子里拿出一盒同样黄黑的铝盒,放在地上,抄起火塘上“咕噜咕噜”的水壶,将热水倒进铝盒里,浸没过盒里那支闪着寒光的针,后面我记得不大清楚了,我总被按在一个条凳上,他会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嘴里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给我灌下各种浆体,无一例外都带着一股浓厚的纸灰味。
那个乌黑脸、烂牙的人就是刘三水么,那个半仙?小时候总以为他是在和我说话,听懂了病就能好,所以每次醒来看到他嘴在动时我都哭,因为听不懂。现在想来,那话本也不是说给我听的,也不是说给“人”听的。可能是有人规定了话只能说给人听,因此说给“不是人”的东西听时。总要偷摸的,不能让人发现。故而要在深夜里到他家里去。
我一直想知道是我命大还是他功力深厚,总之我平安长大了,还坐在他的棺椁前的院子里择过他白事宴上要吃的菜。
他死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啊!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那个棺材里装了一个乌黑脸、烂牙的人,而以后我再也不会在那样可怕的地方醒来了。
那么多年,久到我从这里离开又回到了这里,他的尸体都成了灰,可我还在吃着他留下的符......
我打断了母亲絮叨的话:“都是狗屁!放开!”我挣脱手上的钳制,用手撑着坐了起来,胃里一阵一阵抽搐,见母亲伸出手,我大喊:“你们要害死我吗?”
这话好像点醒了她,她没有再尝试靠近,父亲也松开了我。
两人的沉默,让我不由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有些过激。
“妈……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东西小孩都不信!一张纸,随便画几笔,就能救人?刘三水要真有这个本事,会一副棺材钱都没有?”
母亲听不得这话!撸了袖子:
“你!”
“别再激着娃……”父亲拦下她,弯腰拿起了刚刚放在床上的搪瓷碗,“潮生,醒了就好,好好休息。明天还没落好,我们再去医院看看。”
两人带上门走后,我才敢瘫软在床上。胃像一口枯井,但落了一个抽水泵在里面,一次次往上提拉,发出一阵一阵嘈杂的空响。我整个人俯在床檐上,期望能吐出来些什么。
将睡之际,两人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父亲压低声音让母亲小声些,母亲却一句大过一句。
“没良心,觉得自己出息了?要不是和刘三水换的地,他能考上学!”
我扯来被子蒙过头,有心想问什么,已经没了多余力气。
04
我梦到了女友,我和她赤着脚,站在干净的地板上,有一个乌黑脸、烂牙的人闯了进来,指着我说:蔫坏。
刘三水是教过书的,他在成为半仙之前先成了先生。他是识字的,落在这个西南高山里的一隅地里,犹如星海里坠落下来的流星,被扬起的黄土蒙昧了光芒,风霜雨雪后,逐渐透了光,让人瞧见,做了这个小蒸笼里的老师。
又如何不做先生的,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在我记忆里一直是乌黑脸、烂牙,不爱说话的模样。
有天放学晚了,路上回家遇到了堂伯母,硬塞了我几根黄瓜。我看着她背上的粪篮,在她走远后,将黄瓜丢进了林子里。窸窸窣窣后,他拿着黄瓜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指着我,说:蔫坏。
我不知道蔫坏是多坏,心重重地沉了一下。
他死了以后,那心才又浮了上来。没人会说我蔫坏,大家都只说我懂事、有出息。
梦里,又听到了。我没有被这话惊醒,梦里的我没有理她,继续夸女友写的故事精彩,继续在外面当牛做马......我是被疼醒的。吃了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某一刻突然爆发了。先是某一点开始隐痛,后来像是暴雨一样全面爆发,痛感节节攀升,仿佛永远没有顶点。
我摸着下床,想出去打电话让张全来接我到医院去。挪到屋外,试了试,依旧没什么信号。正打算走远点,父亲跟了出来。
“潮生,还是你吧?你要去哪?”
“肚子疼,去打电话。”我没有回答是不是我这个问题。
他走上前扶住我,有些抖,“好端端的,怎么会肚子疼?还都是汗。”
我想解释,那些东西先不管有什么用,那么长时间早就滋生了细菌,人喝下去怎么会没事?工作几年,天天喝酒,我那些肠胃早就剩了一层皮,痛都是轻的,就怕里面不落好了......但我又无力解释清楚什么是细菌......
“那些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母亲尖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弯腰捂着肚子,不回答,权当什么也没有听到。却劈头盖脸的被什么东西砸了,没等我看清楚,拇指粗的枝条紧接着打在了我背上。
母亲比我更像那个她口中被鬼附身的人,披头散发,又叫又骂,挥着柏树枝,每落在我身上一下,都念叨一句求求你。我直起身子,不再躲闪,让她打。龇牙咧嘴的母亲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一旁沉默的父亲也是鬼面獠牙,就等着母亲结束后,上来一口结束我的生命。
我不说话,就看着他们要闹到什么时候。这时,母亲扑通跪在了地上,“罪过,罪过,娃就是好奇,老先生要怪罪就冲着我来、冲着我来!”
我看着母亲已经有了重影,泄力倒向了父亲,最后说了一句:“妈,我疼!带我去医院。”
......
也许是科学终于战胜了半仙,我最终是在医院里醒来的。
不是黄墙黑灶,是白色和消毒水——我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醒来。
父亲像是入了定,一眼不落地盯着输液管,没发现我已经醒了,却不见母亲。我想着母亲可能去的地方,昏昏沉沉再次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坐在床边的人变成了母亲。
她也像父亲一样盯着输液管,嘴巴张张合合的,仔细听了一下,是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妈。”
她念叨动作停了,低头看我,眼睛大亮着,“潮生,醒了啊!还疼不?”她压着声音,“大夫说你肠子坏了,急死你爸我们了......”
我摇头。
“大仙保佑,大仙保佑!”
看来是没有战胜,“爸呢?”我转而问。
“......就是回家拿点东西。”一向利落的母亲突然变得支吾了起来。
我看着她闪躲的眼神,瞬间明白了过来。“钱不够?”
“够!够......够的。”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钱呢?”
我问的是这些年我往家拿的那些钱,她想隐瞒,但是母亲历来是藏不住事的,支吾了几句,还是叫我问了出来。
“买地了,”她说,“是块福地!”
05
刘三水成了我记忆里的老头后,日日寻山看水,有一日,忽然说自己看了一块福地,保死人当仙,后代发迹。
最后,那块刘三水瞧了大半辈子的福地没有埋着刘三水,倒是未来的父亲要埋到那里去。
刘三水早年老婆就和人跑了,他没有去找也没有另找。死前想用那块地给自己换一场后事。父亲举债替他买地修坟立碑,换了那块福地。那场记忆里的丧事都是父亲他们两个按照刘三水死前交代借钱办的。
“妈!你们怎么能信这个呢?一块地就能解决所有事情,大家都去找块地就行了!”
“可你真的有本事了嘛!谁家孩子能和你一样有本事进公司上班。”
“......算了,”那块地在前,我在后。我就像个果,要去究因,不是天方夜谭了么?“全拿去还债了?那块地那么贵?”
“这不是大家都眼热,你爸和我一合计,先把他的生基立起来,立碑的时候,多砍了几棵树,就来了一伙人,非要我们交罚款......”母亲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反正都给你们了,你们爱怎么用怎么用。”
“我们也是怕被人偷占了去。”
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父亲送来东西后,我留下了自己的东西,让母亲一块跟着回去了。起初,她不愿意,被我吓唬说要节约钱,这才跟着回去了。
女友打电话来道歉不能来陪我,我将刘三水的事情整理了一下告诉了她,听我说完后,抱怨道:“每个破落村子都会有什么半仙、大仙,嘁!还以为你们这个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发迹啊!”
“什么半仙,是骗子吧,也就你爸妈信。”
是有不一样的。刘三水最后埋的地方在小蒸笼的出口,或许他在最后,不想成仙了,想回家去,所以埋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没有和女友说这些,习惯性赞同她的观点。只换来了一句:“没意思。”
出院时我挨了护士的骂,我枕头下有个黄色的东西,掉色后染脏了枕头和床单。展开后,护士一脸怪异的瞧着我,是一张符。估计她们早就听说了我是因为吃了什么进来的。我抱歉地笑了笑,接过了那符。很意外,黄纸颜色看着是新的,还印着龙泉寺的章,我醒来时母亲不在,看来是去求这个去了……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家一趟,之后如果能跟去新项目,势必会更忙。
到了家,他们两个居然没有下地,母亲在洗涮那些碗筷锅具,父亲则拿着老虎钳铰着铁线,院里地上有扫帚扫过留下的印迹,低洼泥泞的地方都用细砂和着石子填补......
进了门,有了一个干爽的地方落脚。我踩在刚被填平还泛白的地上,不解问:“你们两个忙啥呢,一大早的。”
两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埋怨我怎么不带信回来,他们好去接我。见我没事了,才各自去做之前的事。我又问了一遍。
父亲挠了挠头,说:“没干啥。”
这时母亲正抬起盆一侧倒水,父亲一看,在院子一头朝母亲喊:
“干啥呢,这地还不实呢,你给冲没了,不是让你别在地上倒水了,有油......”
母亲一面让我去洗把脸,一面替自己解释,“这不是忘了嘛,你早砌洗碗池不就没这些事了!”
我不知道将什么东西咽了下去,也许是空气,也许是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绕过母亲后,我到灶房里倒了热水,他们两个还在争论一些小事,比如应该像谁家一样打地坪、像谁家一样弄个卫生圏......将那块满是皂香味的毛巾搓在脸上,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那些事都不重要,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别回到这里来了。
在家过了几日的松散日子,没有项目、没有女友、没有刘三水,每天听母亲讲各种鸡零狗碎的事情,看她和别人说城里的龙泉寺如何灵验,那符都要比刘三水的大些,用时要配特定的咒语……还是那个母亲,还是那个小蒸笼,可是却没有那么闹心了。
走的时候,母亲递了一个塑料袋过来。
“妈这次用的都是新布,”是她纳的鞋垫,“能衬你皮鞋。”
她以前总用一些不知道经了几道手的旧衣服来做鞋垫,浆洗多少遍总也是不干净的,我心里膈应,每次都是接过后搁在塑料袋里丢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她会知道。
父亲也走了过来,“娃呀,别和我们生气,我们没文化,不是想害你,以后啊,我们和人家学,跟上这个......这个时代。”
几句话,父亲舌头打结了几次才说完,最后红着脸,低着头,道:“用了那些钱,算爸借的。”
我张了几次口,最后含糊应了一声:“嗯。”
06
回项目的时候,正赶上了他们的庆功宴。宰猪烤羊,整个驻地烟雾缭绕。我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人群,回到了宿舍,居然没人瞧见我。
是啊,瞧不见了。
我和几个新人挤在厨房里切菜,不知道天是个什么原因成了现在这样。给刘师傅包了一条烟才问出来,他给葫芦脸开车,风吹草动的他心里门清。
“小潮啊,”以前他都是喊我职位的,“你不动声色的,看不出来啊,王总女儿你都拿下了,你还不许人家生生气。”
他收了烟,意味不明地说了我两句,“我可听说了,你在最水深火热的几天休假,是陪女友去玩了,人家李临危受命,顶了你的空,这仪式才没出什么岔子。”
知晓了由头,次日我去找葫芦脸的时候,有了决断。
“王总,我来销假。”
他背对着我,在抽烟。烟雾从头上长出,飘散在空气中,光影交错、一静一动,让这间屋子顿时充满了压力。可是没有什么压力是低头弯腰卸不掉的。
我立在门口,足足等他抽完了一只烟、喝足了茶水。杯子落在桌面上,发出了“扣”的一声, 紧接着是座椅转动时的“咔嚓”声,交杂着皮质椅套摩擦发出的声音,异常的刺耳。
“是潮生啊,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
“怎么样?休息了几天,工作还能适应吗?我啊特别理解你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小年轻,一撒出去,心全野了......”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一直知道,你不一样,你是最讲分寸的。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说到这里,又停下喝了口茶,“你说是不是?”
虽然早就做好了决断,但是在这之前,我还是抱着一点微薄的、可怜的希望,那种命运会稍微对我仁慈一点的希望。都在这刻被砸成了粉末。
“听说,你还住院了。要是财务上困难,可以找我说,先给你签字,把奖金给你提前发了,只要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奖金少不了这个数。”他笔画了一个数字,那本就是我到这个项目来应该给我的奖金。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王总。”
回到工位上,热闹的办公室瞬间冷清了下来。桌子上堆满了无数份文件,我粗略理了一下,几乎都超期了。刚坐下,办公室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排查情况怎么还没有报!总指电话都打到领导那里了!”
“统计情况呢?超期好几天了,上级现在要通报,你自己和领导解释!”
“……”
很奇怪,我现在忽然想起了小蒸笼,那个我一直想要远离的地方。我脚下垫着母亲给的鞋垫,仔细感受,会有些微微硌脚,那是她一针一针绣来的图案,这些感触,让我知道自己现在是踩在地上的,心里才落在了实处。
看到之前和我关系较近的同事绕过我的工位时,我有些自嘲反问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地方是干净的,是年少哭求的热土。
“你真没有意思。”自从给她打听刘三水以来,女友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之前每次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控诉。她一次好奇心,就将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随后,像个看客,对看到的无聊小说进行了无情点评,责怪你太平淡,没有勾起她的兴趣。
这次,我居然听出了滑稽一样的伤心。我一直以为我们都是彼此知道的,我尽量做个她在这城市里逗趣的玩意儿,而她在葫芦脸那里替我说些好话。
“那些都是假的吗?要买房子,要结婚!这些都是假的?”
“不可能的事情本来就是假的。”
“你真没意思。”
可能是个人都有些虚伪的恋物情结,到了真要丢弃的那一刻,总要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情。
葫芦脸说的没有错,我的心野了,或者我真的被鬼附身了,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弯腰到什么时候。
差不多解决了工位上那些文件后,我又被喊进了葫芦脸的办公室。这次,才到门外,就被文件呼了一脸。
“我怎么交代的,心不要野不要野!你看看你们做的好事!”
我捡起了地上的文件,是之前说的那个通报。放在平时,无伤大雅的失误,打个电话的事,这文件根本不会发出来。
之前是卸磨,这才是杀驴啊!
07
下了客车,走上进小蒸笼的路时,最先看到了一座立在乱石头里的坟,光秃秃的一面山,没有什么遮挡,一眼就看到了。
到了坟前,我仔细辨认墓碑上的字,讲的是他在小蒸笼里的事,德高望重,友爱乡亲,帮扶邻里。完全看不出他一个乌黑烂牙的小老头。
还是不知道他是哪里学的本事,又是哪里来的小蒸笼,不过似乎可以确定,他最后要成仙的时候想家了,所以葬在小蒸笼的出口处,不要一丝遮挡地看着远方某处,也许是个比小蒸笼好的地方,也许还不如,但总归是他颠沛一生后想回却回不了的地方。
家乡吗?
我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坟头,顺着家里的玉米地下山回家。就像小时候,跟在父亲后面,蹦跳着回家。
家里熙熙攘攘挤了一些人,好半天,父亲才注意拍他的人是我。
“弄啥呢?”
父亲来不及和我寒暄,朝里喊母亲,“娃,娃回来了。”又憨笑和我解释:“没干啥,”
有邻家打趣,“潮生,出息了啊,你爸给你打地坪呢!”
“不光是地坪,还要搞什么卫生圈呢,给猪也打地坪!”
一下子,全都笑成了一片。
我拉着父亲,小声问他:哪里来的钱。他擦了擦汗,更小声道:“卖了点地。”
他卖了那块福地。他卖了他信了半辈子的东西、卖了他后半辈子,甚至卖了下辈子。
大概是因为我。
我咽下了一些东西,也许不是空气,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更多的什么。
我朝葫芦脸直起了腰,将文件丢回了他桌上,然后铺盖都没卷,就被赶出了项目部。瞧,生活才没有那么多反转。
张全劝我回去道歉,毕竟没下文件,都还来得及。这是块福地,但不是我的热土,我想回家了,和刘三水一样,我想回家。
父亲起初反应平平,觉味过来后,拿着扫帚追了我很远。回到家,母亲跪在门外,烧着纸钱,嘴里念念叨叨。见着父亲回来,起身不停埋怨是父亲卖了福地的原因。
我忽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