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镇医院后面有条小河。
河面上不分四季漂浮着各种垃圾，常年弥漫着一股恶臭。
我家就住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
小时候，我常跟小伙伴在河边玩耍。
河边有几棵矮树，有时我们会在树间奔跑，有时又会一人抱着一棵往上爬，比赛谁爬的最高。
站在树丫上视野宽阔，比站在地面上看的稍远。
河面上漂浮的垃圾顺着水流自东向西聚笼到医院的后墙根，远远看去像是一块浮动的陆地。小鸡小鸭甚至能在上面漫步觅食。
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水面上看到飘浮的死小孩。
白白的泛着青光，像是一只扒了皮的小猫。
那是从医院里抛出的弃婴。
小光的妈妈曾说过，小光是从河里捡来的。
我和我的表妹玲玲也想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可是我们没有问过妈妈。
当时我想，既然小光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那我和玲玲应该也是一样的。
玲玲对河里的小孩充满好奇，因为我们过家家的时候，她总是只能抱个枕头当娃娃。
玲玲想要个真娃娃。
我被水沧过，对小河里那股又脏又臭的水有着莫名的恐惧。
小光却异常兴奋。
他对玲玲说，要是他帮玲玲捞个娃娃，下次玲玲就要选他当新郎，让我抬轿子。
玲玲满心欢喜，和他拉了勾。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女人的冰冷。
女人的现实是天生的，谁能够给她想要的，她就会跟谁在一起。
2
后面的几天，光光总是在河边晃悠。
有时他会爬上矮树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有时他又会用树枝拨开水草仔细查看。
终于，某个黄昏。
我和玲玲玩了一下午泥人，正牵着手准备回家吃饭，小光兴奋的从河边跑来，说玲玲，玲玲，我看到娃娃啦。
玲玲高兴的说，哪呢，在哪呢，甩开我的手向河边跑去。
我跟过去，站在玲玲旁边。
玲玲掂起脚，四处张望，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河中央一个漂浮的东西说，在那呢，哥哥你快帮我捞，我要小娃娃。
小光已经跑了过去，不知道从哪拿了一根长竹杆，对玲玲说，玲玲别急，我帮你捞。
刚刚还在跟我撒娇的玲玲，一闪身就跳到了小光身边。
我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撅着嘴一言不发。
竹杆不够长，小光试了几次都没有够到。
有一次，竹杆碰到了河里的小孩，没有勾住，反而把它推的更远了。
我在后面发出嘲笑。
小光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玲玲说，我来帮你吧。小光倔强的摇摇头说，不用，你等着。
小光把鞋子脱掉，卷起裤腿，拿着竹杆摸索着慢慢向河里走去。
玲玲很紧张，小手紧紧攥着拳头。
她本来可以把小光叫回来的，可是她没有，她的眼光一直定在河中央那个小孩身上。
我本来也可以把小光叫回来的，可是我也没有，他想逞能让他去好了，谁让他跟我抢玲玲。
然后，咕咚一声，小光不见了。
水面上慢慢泛起一层气泡。
3
玲玲哭了起来，一个劲儿的摇动我的手臂。
哥哥，哥哥，小光跑哪去了呀。
我看到水面上的气泡越来越小，越来越少，最终又归于平静。
远处传来妈妈的叫喊，催促着我和玲玲回家吃饭。
我拉起玲玲的手说，玲玲别哭了，咱回家吃饭吧。
玲玲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说小光还没把娃娃捞给我呢。
我向河中央看去，那个漂浮的东西已经随着水流漂行很远了。
玲玲还在犹豫，她盯着河面上那个漂浮的小孩，仍不死心。
我迈开步子朝家走去，她急忙追赶上来，边跑边喊，哥哥你等等我呀。
那一年我六岁，玲玲五岁，我们对生与死还没有概念。
我喝过那条小河里的水，苦涩里带着腥臭。
我想让小光在里面喝个痛快，这是对他的惩罚。
我和玲玲都喜欢吃我妈炒的土豆丝，我总是故意装作要跟玲玲抢着吃，又故意每次都输给她。
我喜欢拿我的玩具给玲玲玩，我喜欢拿我的糖果给玲玲吃。
我喜欢玲玲围着我转，小光想跟我抢，我就不高兴。
晚上睡觉的时候，玲玲问我小光跑哪去了？
我说，小光捞不到娃娃，自己跳到河里变成娃娃了。
玲玲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忽然又开心的说，那等小光变成娃娃，咱们把他捞起来玩好吗？
4
夜里，我被一阵噪杂声惊醒。
迷迷糊糊的听到一个女人在哭，还有很多人在说话。
我喊妈妈，没人答应；喊爸爸，也没人答应。
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我想起来看个究竟，可是眼皮很重，怎么都睁不开。
外面的声音忽大忽小，我的眼皮也越来越重，过了一会，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玲玲把我推醒，揉着眼睛说哥哥，我听到小光在叫我。
我勉强把眼睛睁开，还没完全恢复神智，玲玲已经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玲玲穿过院子向河边跑，我跟到院子里想喊住她，可是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
我很着急，使出全身的力气喊叫，还是没有一点声音。
玲玲越跑越远，我想去追她，可是外面很黑，我害怕。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玲玲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红点，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大哭起来，我叫爸爸妈妈，没有回应。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回到屋里去，屋里有灯光，外面太黑，我害怕。
可是我的双脚像是粘在了地上，怎么都抬不起来。
我只能无助地站在黑暗里，哭喊着爸爸妈妈。
5
玲玲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她看到我就咯咯笑，左边脸颊上现出可爱的小酒窝。
玲玲说，哥哥，你快看，我把小光捞出来了，以后我也有小娃娃啦。
我四下张望，除了玲玲，什么也没看到。
玲玲说，哥哥你看呀，小宝宝的酒窝多好看。
我猛的想起，玲玲脸上是没有酒窝的。
我再次端详起玲玲的脸。
我看到，齐齐的刘海下，玲玲的脸一分为二。
右边是玲玲的，左边小光的。
小光的脸看看去很浮肿，脸颊上裂开了一个小口，看上去就像酒窝。
这张脸慢慢的靠近我，说你看呀，酒窝好不好看。
我看到裂口上有些蛆虫样的东西在蠕动。
我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想哭，我想跑，可是我却定在原地，一步也动不了。
玲玲伸出手来牵住我说，哥哥，我还想要个小娃娃，你去河里变给我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