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饺子
水开了,我把饺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心想:哼,这有什么难的。
“裘是南方人吧?”昭又问了。
“嗯?不知道,裘好像没说过。”昭今天怎么就关心裘的事。我有点纳闷。啊,是了,今天是除夕,他当然更加想念家乡的亲人,何况,这饺子是裘特意为他包的。于是我问道:“你为什么认为裘是南方人?”
“饺子。”
“饺子?”我不明白。
“北方的饺子不是这样的。北方人喜欢吃饺子,逢年过节的总要吃上一顿,包起来两手同时一捏,既快又好。而裘的这种饺子,是左手托底,右手捏边,包起来比较慢,一般南方人才这样包。”
“啊,还有这区别。那饺子是不是也跟粥一样,有很多种啊?”
“是有很多种,不仅是外形上,从馅料上分,种类就更多。”还没等我表示出兴趣,昭就接着说起来。“有猪肉的,牛肉的,羊肉的,也有白菜陷、茴香陷,当然蔬菜里得加些肉,这个北方人比较爱吃,还有韭菜馅,芹菜馅……”
昭说得很兴奋,我忽然发现听不懂了。怎么?他不是在说德语,他说的是汉语,那些个菜名,他根本不知道德语该怎么说,但是他还在说,说汉语。我心头发紧: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虽然有时我们的沟通也会出现些障碍。但昭总是努力寻找适当的词汇让我明白,或是把那些只有中国才有的东西尽量用德语解释清楚,然后还耐心地教我。但是今天,他的情绪让我担忧。他表面上兴奋、快活、顽皮,他太兴奋,太顽皮了,实在是不寻常,是种假象,是用来掩饰他内心深处的焦虑、挣扎和悲苦吗?
正在我愣神的当口,昭突然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到我面前。我一惊,刚想伸手抱他,他已经在我身后,从电炉上端起锅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随即两只手捏住自己的耳朵。原来,锅子里的水开了,要是再晚一点,开水就会溢出锅沿,白沫就会弄得到处都是。现在,开水倒是没有溢出来,但是很明显,昭的手指被烫着了。我很想拉过他的手来看看,可是我没有做,也没有问,我只是默默地拿过盘子,把饺子盛出来。
我盛了一盘,递给昭。昭接过,用勺子舀起一只饺子,放在唇边吹了吹,然后伸到我面前。
“不,你先吃吧。”我边说边向后让。不是我不领情,而是我一时没有从刚才的思虑中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没想到昭却是坚决地向前伸着手,非要我先吃第一口不可。于是我勉为其难地张了嘴。
“怎么样?”昭关切地问。他的语气有点怪,好像除了问味道怎么样以外,还有些别的意思。
我一边嚼着满口的饺子,一边点头。等把饺子咽下去之后才说道:“好吃!”
“真的?!”昭奇怪地睁大眼睛盯着我。
“怎么了?是挺好吃的!”我疑惑不解。假如不是太了解昭,就他现在这个表情,我一定会很不高兴的。是,我们德国人是傻,我们的食物单调,但是你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
昭又舀起一只饺子,放在另一个盘子里,然后用 餐刀把饺子切开……
天,这下,我才明白,昭那种奇怪的语气和表情。感情饺子的肉馅外层是熟了,但是中心还是红红的,根本就是生的。我的上帝呀,我刚才吃了一口生肉,还觉得味道挺好。
“你这家伙,你早知道?”我嗔怒地向昭吼道。
昭却已经低下头,把盘子里的饺子倒回锅子,把锅子重新端上电炉。
被他捉弄,我应该再多说些什么的,我的气还没出完呢。对于别人,我会随时大发脾气,但是对昭,却不行,我甚至欢喜被他捉弄。不是我没出息,只因为如果昭还会开玩笑,还有幽默感,我就觉得心里踏实。
我坐到那只还留有他体温的凳子上,默默地看着他在我眼前晃动的身影。这段时间,昭恢复得很快,脸色好了许多,不再总是苍白的,经常带上些健康的红晕,只是身形还显得单薄。
每当我要他再多吃点时,昭总是说:“你当是在喂猪呢。”
而我总是笑他:“你这么瘦,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军人,还山地兵呢,你们总是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吧。你看北极熊,多壮,脂肪多厚,那才经得起冻嘛。”
“哈!原来你是把我当熊养啊!”昭还会说:“你以为脂肪厚就管用吗?我的训练成绩在团队里可是顶尖的。”
每当我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时,昭总是说:“你还别不信,有机会让你瞧瞧。”
我当然相信。没想到,这些玩笑,现在却是即将成为现实。
锅盖边沿又冒出白烟,眼看水就要开了。昭盛了一杯凉水,一手揭开锅盖,一手把凉水倒进锅子,翻腾的白沫立刻平息,雾气散去,锅子里的水翻滚着,带起一只只鼓起肚皮,白嫩诱人的饺子。
昭又在锅子里加了一点凉水,随后的一瞬间,水没有翻滚,可以清楚地看见,所有的饺子都拥挤地浮上水面。“看,这样才是熟了。”昭说道,关了电炉,把饺子盛出来。
我把实验室的工作台收拾好,摆上餐具。自从昭可以下地之后,我们大都在工作台上吃饭。
昭端来冒着热气的饺子。
“嗨!没生气吧!”
“生气?”透过那层雾气,昭的脸颊朦朦胧胧的,泛着红光,眼神有些迷茫,氤氲着水汽,极其温柔。“生气?”我喃喃道,竟是呆了。
“嗨!你不是被气傻了吧?”
“我哪敢生你的气。”我回过神来,揶揄道。
“不生气就好,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
昭给我倒上一杯红葡萄酒,递给我时看了我一眼,然后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就一杯。”昭微微一笑,有些腼腆,却也坚决。
这是第一次。昭醒来之后,我一直禁止他喝酒,哪怕是一丁点。今天他要喝一杯,我没有阻拦,他也知道我不会阻拦。
昭举起酒杯,“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们默默地吃着饺子,喝着酒,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刚才的快乐就像个懂事的小孩,乖巧地躲了出去,只留下大人们讨论严肃的事情。大人们的事情不仅严肃而且残酷,以至于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终于,昭平静地淡淡道:“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教授给你多少时间?”
“昭!”
“我得像你说的,多吃点,多长一点脂肪出来。”又是那腼腆,揪心的笑容。
“昭,”我在桌子上,握住他的手,坚定地说。“不用担心,我不会做的。”
“不做什么?”
“我绝不会用你做试验的。”
“那怎么行?”仍然是淡淡的,昭一点不激动。他的冷静几乎刺伤我。
我用力握住他的手,好像是提醒他,是我在跟他说话,是我!马蒂!“昭,我已经想好了,我们有至少三周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要增加体力,而我,会想办法帮你搞一套新的身份证件。”
“新的?”昭表示怀疑。
“好吧!就算是假的身份证件。反正我会想办法把你从这里弄出去的。我绝不会用你做试验。”
“那你呢?”
“我会跟你一起走。”
“还有恩斯特,‘教授’他们。”
“一切都因我而起,是我命令他们的。”
“你以为谁会相信?你命令恩斯特? 就算是你命令的,‘教授’和马丁他们可能逃过惩罚吗?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家人,还有约瑟夫,我们能带着你的父亲一起走吗?约瑟夫还在部队上。不要忘了,你这一走,就是逃兵,是叛国罪。所有受牵连的人都要进监狱,进集中营……”昭看着我,静静说道。他的手没有动,我的却慢慢松开了。
昭缓缓地摇着头,“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我不允许!”
“可是……”
“我不允许!”昭从来没有用如此严厉地口吻跟我说过话,我害怕了。“这正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
“所有人?”我瞪大眼睛,大声问道,恐惧由心底升起。
“胡贝图斯•斯特拉格霍尔德教授,一心科学,因为某种崇高的目标,冷酷也可以变得崇高。亚历克•皮奥尔科夫斯基上尉,恪尽职守,达豪可是所有集中营的样板,他当然不希望营里出现丑闻。维尔•申克少尉,得偿所愿,终于报仇了,终于可以看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中尉的笑话了。”昭笑了笑,是轻蔑,是不屑,还是无奈?
“那你呢?”
“如果,真的像教授所说,我是个完美的、难得的试验样本,那我就应该抵得上十个,甚至更多的普通样本。能够救那么多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况且,这样一来,所有的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就没有人再会追究了,也不会再有人受到伤害。”
“还有我?”我抓着工作台边缘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以至于自己的声音也是那种压抑着抽泣的颤抖 。幸亏工作台是水泥砌的,连着墙壁和地板,不然,我看连它也会颤抖的。
“你……”昭犹豫了,眼神中流露出深深地痛苦。
“说呀,还有我。你把一切都分析得很透彻,也一定分析了我,说吧,我得到什么?”
我逼视着他。昭眼神躲闪着,站起身来想走。
我一把抓住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费尽心力把你救活,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完美的试验样本,好完成自己的试验?只要一做试验,所有的流言蜚语就都不攻自破了?所有人都得到保全了?马蒂亚斯就依然是忠诚、正派的,没有辱没自己高贵的姓氏和这身军服?你以为这就是我要的?”
我越说越快,越说越响,最后几乎是吼叫了。我愤怒了,泪水在愤怒中爬进眼眶。昭也是。只是他的泪水中没有愤怒,只有悲伤。
忽然昭的眼睛正在失去神采,身体开始摇晃,我立刻拦腰抱住他。“对不起!昭!”我连声呼唤。“对不起!这不是我想说的。” 我忘了,你还是个病人;我忘了,你的内心比我更苦。
我把昭搂在怀里,捧着他的头。
昭微阖着眼睛,声音微弱而清晰。“如果你真的对我好,马蒂,就不要让我再背负如此沉重的十字架。”
眼前的影像模糊起来,我的心好痛。这才是他要的,他真的好累。我以为我的爱可以保护他,其实刚好相反。
长期以来,我一直焦虑的一件事,竟然在这个时刻得到了答案。我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我一直不确定,昭是否清楚我对他的感情。现在知道了,昭很清楚。我也告诉过他,我十四岁起就明白了自己喜欢同性。那么到目前为止,昭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这表明,他并不因此鄙视我。他没有疏远我,但是否也喜欢我呢?昭从来没有过任何超出朋友友谊的行为,这是不是说:他不希望发展这段感情,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怕连累我,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把昭扶回病房,让他躺下休息。等我收拾好一切,在他床边坐下时,昭对我说:“你回去吧,回宿舍睡吧。”
“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看你!这样小的一张床,你不觉的难受吗?那张沙发根本就没法睡觉。今天上尉不是说了吗,他已经下了命令,我现在是‘最珍贵的试验样本’,不会有人再敢碰我了。你还是回宿舍睡吧。”
“那好吧。”我点头同意。“从明天开始。今天不是要守岁的吗?让我留下来陪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