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说,我们村叫“白骨村”,因为每年都要死去很多人。然而死去的人是不下葬的,只随意丢弃在荒山野地里,等身上的皮肉被腐蚀,又或者被各路野兽撕扯吃尽,就只剩下身上的骨头,白生生的裸露在山头。
我知道爷爷是骗我的。因为从我出生到现在,五六年光景了。村里也只不过去世了两三个人,他们的尸骨也从来不被家人遗弃,而是在鞭炮的隆隆声中,随着法师的“南无阿弥陀佛”一同安葬了。而我每每上山打柴,却也从未见过大堆的白骨。偶尔也会拾到一两颗牙齿,或者一些细小的骨头,但我知道那都是森林里某种动物的尸骨,所以我很愿意将他们拿在手里把玩,然后把这些尸骨带回家,收藏在小瓶里。我的那个小瓶已经快要满了,等满了我就用它建一个爷爷说的“白骨村”。可是,说来也怪,这些年死去的都是女人,确切的说是那些疯了的女人,每天夜里大喊大叫,被丈夫追着毒打的女人。
村里的孩子很多,可是好多都只有父亲,有些勉强有个母亲陪在身边,却也如同没有一般,因为他们的母亲总是痴痴傻傻的,而我恰恰是后者。
我的母亲从来都不识得我。她的头发凌乱的打着结,好像爷爷用稻草给母鸡做的鸡窝一般。可是鸡窝随手一撒,都能够随意撤出长长的稻草来,而母亲的头发,扯不动,也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她的眼睛总是被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从不抬起头来看我。脏兮兮,黑乎乎的脸上是挡不住的伤痕,我知道那是爸爸打的。她哭,爸爸打,她笑,爸爸也打。不论哭或笑,爸爸总是一巴掌一巴掌朝着母亲脸上打。流出的血,和脸上的泥巴混合在一起又黑又暗,丑不堪言。
我是不愿意和母亲亲近的。但爷爷对母亲很好。爸爸打了母亲,是爷爷拉着母亲去清洗,到医院包扎。爸爸不让母亲吃饭,爷爷就会佝偻着腰,颤巍巍的抬着米饭给母亲。母亲却从不对爷爷说谢谢,而是一把抢过,跑着到墙角用手抓着便吃完了。
母亲吃的少自然长的也很瘦小,爸爸的衣服总是空荡荡的挂在她的身上。而裤子呢,母亲仿佛是没有裤子的。只是冬天的时候,偶尔会穿一条爸爸的裤子在身上,裤脚总是一高一低,随意的挽在膝上或膝下。当然母亲也没有鞋子,她的脚已经不能叫做脚,暂叫“猪蹄”吧。毕竟已经黑的分不清五指了。后跟已经有了厚厚的老茧,每到冬天都炸裂出血,一层又一层的剁在一起。很冷的时候母亲总想着离我们近一点儿,来到火边烤烤火。可是爸爸不许,她也只能在离火比较近的地方蜷缩着,借此取暖。还好我们这里的冬天不太冷,也不太长,总是熬一两个月便过去了。
其实我很恨我的母亲,所以我从不搭理她。因为她总是会大声的哭喊着,总是叫嚣着发出莫名的声音。有时候还会跑出去,跑很远了,又被爸爸抓回来了。换来的是爸爸的拳打脚踢,爸爸打的狠,她的哭喊声更狠。而爷爷就在一旁沉默不语,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我呢就抱着院里的母鸡在一旁玩耍,或者约村里的小孩儿来一起参观这场“大戏”。因为他们也是会约我去自家看这样的戏,我约他们,就等同于还了欠他们的人情,当然更多是的为了以后还能够有这样的戏看。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为啥跑。每天,每月,每年都在跑,所以父亲便用链子锁住了她的手,锁住了她的脚,锁住了她的身。可即使这样,母亲还是不住的往外跑。她其实差点就成功了。那天父亲去下田了,我看她跑了出去,我便也跟了出去,她跑了多远我也就跟着跑了多远。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从山坡上摔了下去。她听到我的喊声不知咋的,不但没跑,反而还回来拉我上来,可是她的力气太小,拉不动,于是折返回去,咿咿呀呀的喊爸爸来拉我。爸爸终是把我拉上来了,可是也知道了母亲又跑了,于是拽着母亲的一路踢打一路回了家。
那天爸爸把母亲打的可惨了。一开始母亲还大声的嘶喊,后来只是小声的喘息气。村里的那些小孩儿看的可开心了,手舞足蹈的笑着,他们和我一样,可爱热闹了。
母亲总算被爸爸打的服帖了,平整的躺在地上。没穿裤子的下身已经裹满了泥巴,裹满了血。母亲的鼻子里还流出不少血哩,那些血顺着嘴巴流到了地上,又干涸了。
爸爸这次是真的气急了,转身进了厨房,翻箱倒柜的找着。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菜刀。他来到母亲身边,手起刀落,硬生生将母亲双脚砍了下来。母亲还来不及叫喊就昏了过去。砍下的双脚随着坡度顺势滚到了我的脚边,由于滚动的原因,两只没有生命的脚已被链子团团锁住,血从伤口上小小的冒出来,湿了整条链子。
看戏的孩子回去了,村头的法师来了。问爸爸,是葬了还是扔了。爸爸不语,爷爷嘴里应着葬了吧,起身回了屋。
第二天村里的人都来了。他们笑着,闹着。有些则忙着往我身上穿白衣,忙着在我头上戴白帽,忙着转动我的肢体让我跪在母亲的棺椁前。这个棺椁是爸爸借了全村的钱买的,家家都这样,大家倒也愿意掏钱给爸爸。
母亲也在鞭炮的隆隆声中,法师“南无阿弥陀佛”中安葬了。白色的冥币撒了一地,撒了我一身。这一地冥币,一具尸骨加之我收藏的骨头,“白骨村”终是建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