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我吃得很慢,数着米粒似的,也心不在焉。
一向粗心大意的儿子,止住侃侃而谈,问我怎么啦?
平时,我是个乐观的母亲,但是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外婆病了。
毕竟是大人,知晓我内心的无奈了,儿子跟着叹口气:妈妈你又不能回去,外婆病得重吗?
我父母都已高龄,一直住在乡下。
前几天,母亲在屋后摔了一跤,生怕我担心,一直没敢让我知道。
贴了几副膏药,不见好转,哥哥这才打电话告诉我。
我跟药店的同学联系,她一口答应,帮我再开几副膏药,然后按照我给的地址,直接快递寄给我哥,我也就不必出门了。
若在平时,我肯定第一时间回家,但是这次不行。
电话里,老娘千叮咛万嘱咐,就是她死,也绝对不允许我回去。
那一刻,我潸然泪下。相隔不过百里,却不能心血来潮地跑回。
现在是新冠病毒肆虐时期,所有人必须顾全大局,好好呆在家里。
放下饭碗,我跟儿子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大概四五岁,我跟母亲去舅舅家,回来的时候,适逢瓢泼大雨,母亲让我就骑坐在她肩膀上,光着脚走了四十里又滑又烂的乡间小路。
……
六七岁的一个冬天,母亲撑船去邻县兴化,怕我冷,不肯带我。
我一路哭着追出去,母亲的小船从桥下经过,我站在木桥上,脱下身上的棉袄,向木船扔去,未果,落进河里。
母亲捞起湿淋淋的棉袄,把船停靠河边,等我从桥上下来上船。
一天的水路,我穿着母亲的棉袄,而她不停地挥篙划桨,以保持身上的热量不被寒冷驱散。
……
我有十岁了吧,下午放学回家,听邻居说母亲去隔壁集镇看淮剧了。
放下书包,掉头拔腿就跑,直奔邻镇。
暮色四合的时候,淮剧散场,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我眼巴巴地守在剧场的门外,跟同来的婶婶打声招呼,然后拉起我的手,又走进剧场,陪我再看一场。
等看完淮剧出来,回家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人。
深秋的夜晚,空旷的四野,苍苍茫茫,微风走过草叶间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伏在母亲热腾腾的后背上,慢慢睡去,不知道十多里的漆黑小路,母亲走了多长时间。
……
过去的事情,我很少忆苦思甜,儿子却听得兴趣盎然,不停地刨根问底,他无法想象那些个贫穷的日子里外婆是如何地疼爱人。
时间过去那么久,很多事,只记得个模糊的影子。
比如为了给我买一双白球鞋,母亲编了两天两夜的蒲包,比如母亲在二十多里外的集镇上,把一根棒冰用毛巾裹在麦乳精瓶子里,等到家时,只剩瓶底一滩甜滋滋的水……
这些,母亲曾经提起过,而我一点印象没有。
儿子说,妈妈,你应该把这些事写下来,模糊的地方,就去问外婆啊!
我何尝不想问?可是每次回家,要么去昔日的巷弄走走看看,要么刷刷手机看看无聊的信息,很少静下心来听父母说话,有时还嫌他们啰哩啰嗦。
来日方长,抵不过世事无常,而我的父母早已耄耋之年,身体大不如从前。
父母的心中,肯定藏着过去岁月中不为人知的印记和趣事,而我如果不去挖掘,恐怕永无来日。
毕淑敏说,我们像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每一个符号都是母亲用血书写。我们还未曾读懂,著者已撒手离去。从此,我们面对书中无数的悬念与秘密,无以破译……我们流落世间,成为飘零的红叶。趁老树虬蚺的枝丫还郁郁葱葱时,让我们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
等春回大地,等疫情散去,我就回家问妈妈。
问她,在生产队挣工分吃食堂,有多少回,饿着肚子,偷偷把自己的一块饼揣在兜里,带回家给我和姐姐吃?
问她,背着五十斤的米袋,从乡下到县城,走了多少弯路,问了多少人,才找到在县高中读书的我?
问她,因我生病住院,独自一人照顾我幼小的儿子,是怎样担惊受怕,食不甘味,彻夜难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