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
□孙小枝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谁家陌上青烟萦。尽管清明时节万物洁齐,朝气回升,是踏青游玩的大好时节,但它更是一个很重要的祭日。“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元末明初诗人高启的一首送别诗将清明节的祭祖场景描写得淋漓尽致。寒食节在清明节前的一二日,因两节日很近,到唐代便合二为一了。
都说闰二月不能上坟,据此还有人在网上写文章辨析。也不管它有没有科学依据,对于咱老百姓来说,坟还是要上的,祭奠先人的传统不能丢。我就跟二姐约好了,清明上坟。
从西大街上沁河堤,远远就看见二姐在路边等候。我促促地奔去。二姐已经六十开外,穿一件蓝灰色上衣,黑裤子。她在穿着上偏重保暖舒适,不求时髦,这一点像母亲,但她性子急,走路快,干活麻利,也像母亲。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八年了,就葬在堤右侧的大田里。
心里急,但车轮却不快。脚下这一段堤,自1981年沁河改道后,成了荒堤,近来越发破旧了。路面坑洼不平,仅剩一辆马车的宽度,路两边是疯长的荒草和随意倾倒的垃圾。殊不知,这条堤路曾是我们西街人的生命路,我和我的先辈们曾无数次在这上面穿行、劳作,生息,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如今走在这路上,只觉得以往平庸的日子变成了岁月,岁月里含着沧桑。
我把车停好,和二姐在堤折弯处下去,折弯处正照着孙家的祖坟,有大大小小几十个墓堆。但今天看到,有不少已经迁走,遗留的大坑像恓惶的眼睛,如果是一个人来或者阴风暴雨天,还真有点害怕。
下堤路很不好走,因为它根本没有路。原来墓地边有条小路,为生产队下地干活所用,现在被杂草和垃圾所覆盖,根本看不到了。我们是抓着草皮、拽着树枝下堤的,草很茂密,去年干枯的臭蒿还在,一人多高。偶尔有头顶兰花的野草。过墓地得小心脚下,被草皮覆盖的坑不少,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深到膝盖处。随手捡起一根干树枝当拐棍,也帮助探路。
穿过祖坟,来到地头,再从孙公墓碑向东走十五步,向南十步就到了父母墓前。脚下是青青的麦田,麦苗长势很好,能掩埋住老鸹了。放眼望去,不远处就是我们生产队的庄稼地,我仿佛又看到母亲带领一群人正在弯腰割麦子。母亲总喜欢带一条蓝布头巾,冬天遮冷,夏天擦汗。现在那条头巾就缠在母亲的胳膊上,打了一个活结。只见母亲左手揽过麦子,腿伸进麦行间,右手挥镰,手动腿动,一弯腰能割九行,然后镰刀兜底,脚尖挑腰,顺势转身将麦杆放地,一个麦铺就成了。身后是男人们在装车,一桑杈一个麦铺,赶着你往前跑。汗水早已浸透母亲手握的镰巴子,但母亲顾不得擦,她只在连续放倒十来个麦铺时才直起腰,将脸往蓝头巾上杠一下。母亲是妇女队长,干活处处领先。
在麦埂上找一个相对开阔处把锡箔纸点着,用棍子在地上画个圈,铺开塑料袋子跪地磕头。头磕罢了,我却不想起来,看锡箔纸烧起的火焰,心头有千万句话要对母亲说。母亲一生能干,是家里的主劳力,但她也很孝顺,不仅伺候老了躺床三十多年的爷爷,对奶奶也很好。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是跟我们过的,她从不上大娘家,说大娘是头上抹油两手端豆腐的吃嘴精。母亲待人和善,宽怀大度,在街坊四邻中口碑很好。三年自然灾害中,河南人遭了大罪,颗粒无收,遍地饿殍。街西头一大户人家把两架房梁卖了还一月死了三口人。母亲卷起几件衣服就跟几个胆大的男人一起下徐州背红薯片了。到老田庵下火车,离家还有六七十里地。天已黑了,母亲也不敢歇脚,背起红薯布袋往家赶,一路不停,紧跑慢赶的,到家鸡都叫了。推门见灶火上还放着小铁锅,锅里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奶奶跟大姐二姐正依偎在一起,等母亲回来煮红薯片吃呢。
第二天早上,后街一个叫奶奶的拄着拐棍来敲门了,手里举着一个包裹。母亲接过来看是三个鸡蛋,她想用鸡蛋换红薯片。母亲用包裹布装满红薯片连同鸡蛋递给那位奶奶,送她到门口回来,狠狠遭了一顿奶奶的数落。
纸也烧完了,枝头的喜鹊喳喳叫着,又扑棱着翅膀飞过麦田去,打断了我纷纷扰扰的思绪。正是春和景明时节,不远处一片紫红色的花树,像一群穿红纱衣跳舞的少女,煞是惹眼。花树的旁边有几座小房,围拢着几棵高大的杨树成就了一幅绝美的风景画。母亲爱美,一身朴素的衣服总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她守着劳作了一生的土地,背靠高高的大堤,又有着花树相伴,该是很开心了吧?母亲常说知足者常乐,她的开朗乐观的性格也遗传给了我,让我一生受益。
还想挖点野菜回去。去年来时,堤堰上满是青绿的枸杞,枸杞芽鲜嫩,我和二姐采摘不少。今年没有,可能是天旱的原因。麦田里倒是有不少刺牙菜,嫩,还凉血败火,但它叶缘有刺,扎手,幸亏二姐带有小铲子,不一会儿就采满了塑料袋。还记得母亲下晌回来,不管多累,总能带回家点什么,一把灰灰菜,几棵黄黄苗,使得我们在最没菜吃的春季,饭桌上也能见到青绿色。现在虽然不缺菜了,但还是喜欢大田里最本真的东西,自己劳动所得吃起来也最香,我和二姐都继承了母亲的传统。
有句话一直想问母亲,但母亲没给我问的机会。她离开我们时是凌晨四点,一家人都在酣睡,她却静悄悄地走了,案板上还放着她昨晚烙的小鏊馍。我想问母亲的话是她这一生有遗憾吗?她活了88岁,育两男四女,都在她身边,没有当官当臣的,没做到光宗耀祖,也如她一样长成了大地上的小花和小草,她会不会责怪我们的平庸呢?
依然是那条坑洼不平的堤路,我和二姐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归程。虽然路荒凉而破败,但在我心里是一万个温馨,因为它能连接到母亲。
又到清明,又到坟前,做了我该做的事,就很开心。因为只有在坟前,才能平复我那颗浮躁的心,淡然处事;才能感知人生苦短,过好当下;才能感恩父母传承孝心。推而广之,想来为人子女者都会有这种感受,或轻或重或深或浅罢了,这不正是两千年来清明节所承载的内涵和意义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