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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寒夜
民国十一年。蜀州，渝城。春寒料峭，冷得人浑身发毛。
又醉了酒，三寸的细跟鞋，踩得歪歪斜斜，艳红旗袍上的金黄花朵经不得卓曼云的东摇西晃，已经纠结得辨不出形状，旗袍下的胃也纠结得难受，在冷冰冰的巷子里撑着走了几步，再撑不住，扶墙呕了出来。撕心裂肺。
纪令徽！
爬满碧苔的砖缝,白惨惨的手指越扣越紧。她怎甘心。戒防森严的纪府，除了沾亲带故的人有进去的机会，还有就是纪令徽有带歌女回纪府过夜的习惯。她只有后一条路走，九夜歌场围着纪令徽转来转去的九个歌女，除了她，其他八个都进出纪府好几次了。他就只看得上她酒量。
她根本就没有酒量，她都是拼着命喝，他还是看不上她。她快醉死了。忽然，一缕激越昂扬的蜀戏戏腔飘进了卓曼云昏晕的耳边心上，词句听不真切，瑟瑟发抖的身体却感到一阵安暖。卓曼云抹了抹脸上的鼻涕眼泪，失了魂，循着戏腔的来处悠悠飘去。
是座丢了半扇门的破旧院落，昔年大抵阔气过，戏台上的镂空木雕精致得让卓曼云硬生生地噎下一个大酒嗝。
戏台四角纱灯皓白。皓白光里，台上唯一的那个人已经不唱了，背对着她，一个仙鹤展翅亮出金光闪烁的绣龙披袍，潇洒挺拔地停了一刻后，敛袍转身，绕场徐走，行云流水的步态，走得人眼花缭乱。最更勾人魂魄的却是那张覆了脸谱的脸，袍袂的卷舒带出的红绿紫蓝黄在他脸上喜怒哀乐嗔的离奇变换。
蜀戏的变脸！蜀戏戏苑里逢上大年节才肯拿出来的传说中的绝活！
卓曼云双眸大睁，也不知道是十几张还是上百张脸谱缭乱掠过，那人脸上终于出现了张她认识的，嘻嘻哈哈的红脸美猴王，她被逗乐了，忍不住啪啪拍手叫好。
向月行一直遥望着天边明月，变脸变得自得其乐，听得喝彩声，方收回目光看向那个笑盈盈的女子。她妆饰妖艳，旗袍妩媚，开心大笑的脸却孩子气十足。向月行把她看进眼睛底，这浮艳外表下的她在竭力用一股子剽悍劲充盈周身，向月行嘴角牵动，暗暗好笑，可是她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啊。右臂动作不停，揽着披袍往上一拂，脸上只余下一张半截脸谱。
俊冷的下巴，清寒的薄唇。卓曼云又硬生生地噎住一个大酒嗝。年，年轻人，卓曼云恼怒地皱眉，她怎会看走眼，这般毒辣老练的身法，就该是张松弛下垂的大叔脸才对。
向月行真的不老，忽然昂头，褪尽最后的脸谱，本脸显露在灿烂的皓白光芒里。非常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轮廓冷森，目光却温润。温润得过分，能抓人的，会被他抓进掌心里的。
卓曼云又失了魂，整个人刹那间冻结，连他是什么时候与她咫尺相对，她都是不知道。
向月行眼神深沉，探究着她的醉眼里的朦胧光芒，轻声问：“乘醉踏月，姑娘好兴致，是故意走错，为我捧场么？”
卓曼云不言，脸色发青，突然转身，又是一阵痛呕。完了。这难看的姿态坐实了是个嘲讽。完了。能解释么，有解释的可能么，越来越难受，五脏六腑你挤我推，都想要冲喉而出。他会被激怒吧。完了。
向月行竟然没有怒意，反而有些紧张，赶紧扶稳她。她的肩接住他的暖热披袍，他的手也是暖热的，慢慢抚上她起伏剧烈的后背。他找的是能缓解醉酒的背部俞穴。
他这是心疼她么。素不相识。而且这刻，她满身狼藉，丑陋之至。
章贰、暖晨
小院。东厢房。
卓曼云醒来的时候，听到一个清冽的男声高兴地哼着什么小曲。他人在外间，微昂颈项，扣着藏青色长衫领口的纽扣。姿态潇洒倜傥。
“你……你……”
酒醒了，她哪里还知道他是谁，不对，她本来就不知道他是谁。轻轻揭起捂身的被子一看，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她怎么只有薄薄的贴身衣物。
“你醒了，昨晚你吐得昏过去了。”向月行端了桌上热气缭绕的瓷碗，走进来，递给她，“暖胃汤，对你好。”
卓曼云不理他，她气得发抖：“你！你出去！”
忽然，有奇怪的三长两短的汽车汽笛声传进来，本想坐下来好言好语哄她的向月行，暖暖笑眸突然凌厉。他毫不掩饰对她的恋恋不舍，叹着气把瓷碗放在几上，取了阔檐的深灰色帽子：“我真得出去了。厨间在院子的西北角，我暖了粥给你，记得喝一点。”
他走到门口，轻轻停身，手指往下按帽檐，仍然遮掩不住帽檐阴影里的双眸，柔光盛浓：“你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我会尽快回来。那个，藕合色跟你的眼睛很相配。”
嘴角弯出的弧度，让他向来笑容欠奉的冷脸温柔得失真。
卓曼云看得傻眼，目送他离去后，望着他停身的地方怔神半天才清醒。她才不想再见到他。他待她的柔情态度，让她浑身爬满恐怖的鸡皮栗子。她要离开这里。她的目的地是纪府。真丢人，自己那身惹眼的红旗袍都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找了半天，只在枕边找到一袭藕合色的陌生旗袍。
那家伙说什么，藕合色跟她的眼睛很相配。这般恶心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卓曼云离去之前，把房里的花瓶碗盏什么的能砸碎的都砸碎了，走出大门，又杀气腾腾地返回来，去灶间，把锅碗瓢盆也噼里啪啦地砸得满地白花花。
解气，痛快！
卓曼云烈女一样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叮叮当当的电车过去了，金黄色的阳光，大片大片地照临她，不得不穿着的藕合色的素净旗袍，不仅称身得体，而且真的跟她那双潋滟如月的清眸非常相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