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许仕林
这是他第三次来雷锋塔看望她,这一次是诀别。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个总角小童,被一条青色的蛇引到这里。多数小孩儿都怕蛇,他却觉得蛇可亲。
他和它玩得真开心,他嘻嘻笑着,跑得一头一脸的汗水。清风细雨拂过,他感觉清凉舒服,他不知道那是被镇在塔下的她在叹息和流泪。
她想拥抱着他亲吻-- 孩子,妈妈爱你,你是我在这个尘世里唯一的牵挂。
但是,她被镇在塔下,不能动、不能食、不能语。
终日体验着屈辱和痛苦,如同历经凌迟。
“你是妖,是妖……”,他们嫉妒她美丽、聪明,幸福,这句话是杀她的匕首:“你是勾引人的妖……”。
他们把她的鳞片一片一片的揭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快感。
俗世里的大众是嗜血的。那个男人选择站进世俗站队伍的一刻毫不犹豫,他的刀最锋利,正正地插在她的心口上。
现在陪伴她的只有时间了,秒针变成刀片,一下一下地割下去,她早已经血肉模糊。
痛苦到极致就感觉不到疼了。
许仙感叹“十年生死两茫茫”后,另娶佳人,生养儿女。俗人的深情不过如此。
小青问她:“姐姐,值得吗?”是啊,值吗?人世的幸福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幻影,她太执着。
也许,一切皆为注定,是她必须经历的修行。雷锋塔成为屏障,人世腌臜,离开吧,宁静的黑暗是温暖的。一个小天窗是世界与她唯一的连接,不闻车马声,只有南屏山的诵经与钟声,西湖上的晨光与星光。
平静了,便感受到佛力在加持,在牢笼中亦得解脱与自在。
十年之后,他第二次来看她,已然是翩翩少年,即将弱冠,学名许仕林。
他翻身下马,在塔前深深一拜,朗声道:“母亲,我此番进京赶考,必得状元!”少年目光如炬,踌躇满志。
她却忧心忡忡:“孩子啊,名利不过是浮云。你的聪明自然超越俗人,我只担心你被俗世利用,脏污了灵魂……”
从这天起,她日夜为他祈祷:我的孩子,愿你承受得住人世的沥炼……
又一个十年飞逝而去。他经历过宦海沉浮,人世的悲欢。
这次,他一身袈裟,站在塔前,目光如水般清澈。
“我感激你把我带到世上,我没有辜负这个缘分。如今,我已踏上修行之路。”他郑重地说:“母亲,你放心。”
大雪纷飞,笼罩着西湖,雷锋塔如玉雕,顷刻间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他面向雷锋塔,双膝跪下,拜了三拜,飘然而去。
她透过天窗,望着飞舞的雪花,嘴角浮上一丝释然的微笑。
二、小青
姐姐,当年峨眉山上我们比武,如果是我赢了,我会成为一个男人,我一定不离不弃地爱你。如果是那样,你就不会承受那么多苦难了吧?
姐姐,你真美。你不知道吧,当你选择斩断情缘,出红尘,走向雷锋塔的时候,背影决绝而尊严。你美得惊世骇俗,天地动容。
许仙哪里配得上你!
姐姐,我开始和你做姐妹的时候,是个只有几百年修行的小妖童。沧海桑田的过来,真不容易,修得智慧的过程,懂得越多越痛苦。
其实塔外也是牢笼。那些人儿,梦里不知身是客,醉生梦死,无恶不作,世界越来越脏了。唯有西湖,清风明月,牢笼困不住我们,我们在世界之外。
不多说了,今夜的月色好,我为你弹奏一曲《碣石调幽兰》,你好生安睡。
三、雷锋塔
公元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秋雨连绵,至深夜,突然暴雨如注。在湖畔居住的人被滚滚的雷声惊醒,突然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将天地连接,跟着一道蓝色的闪电划过天际。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雷锋塔倒塌的消息。坊间盛传,很多人在那天夜里亲眼见到两条龙腾空而起,在电闪雷鸣中飞驰。
四、相逢
公元二零一八年,春。
西湖畔,花正好,烟雨濛濛。
一个撑着伞的少年在湖边漫步,Timberland的背包与鞋子相得益彰。面如美玉,口若涂丹,只是,这个时代的人,眼睛里都燃烧着焦虑和不甘心。
“嘿,巧了。”小青撇嘴,她认出那是许仙的转世,突然她眼睛里有了嘲弄的笑意,向他走去。
白蛇一把拉住她;“你要做什么……”
小青一笑:“没事的,姐姐。你我去试一试,经历这么多轮回,他可否有点儿长进。”
“促狭鬼……”白蛇放开了她。
顷刻间,她们已经是时尚娇艳的白富美Twins. 白色的保时捷在他身旁停下,她们在他面前走过,轻声笑语,袅袅婷婷。
他的头和脖子跟着她们转了180度。
“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白蛇笑看他一眼,把手机递给他。
几张照片拍下来,他的眼睛再也离不开她了。
“下着雨,你们没带伞,我们一起坐船游湖吧。”他提议,她们欣然接受。
烟波浩渺,他的声音缓缓的:“我是杭州人,在市区有房子……今年留学回来,现就职于500强公司……虽非大富贵,家里也有梅赛德斯代步……”
白蛇有点恍惚,她分明听到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小生钱塘人士,在药店当伙计,家里虽非大富大贵,也有青瓦房几间。小生尚未娶妻……”
“小生对姑娘一生一世不变心,至死不渝……”
“小生何德何能,取得如此贤妻……”
“一生一世是对人说的,你是妖……”
“你是妖,我如何能和妖生活在一起,世人将如何看我……”
雨势渐大,雨声凄厉起来。
“你的保时捷很漂亮,很配你。”他看着她,目光灼灼。
船在清波门靠岸,他主动递上伞。
“不用客气,”她轻声说:“我们岸边茶馆稍坐片刻,等个朋友来提车。”
“提车?”他诧异。
“是啊,”小青说:“我父亲破产了,家里房子抵债了,车也要抵押,唉,要成穷光蛋了。”
“哦,这样啊,”他皱眉:“那我送你们走过去。”他一路不再多话,眼睛里的热情消褪了大半。
“还不知道先生贵姓?”小青提醒他。
“在下许新杰。” 他微微颔首,随即告辞。
许新杰?小青轻轻念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
白蛇一笑:“很正常,他不过是混沌红尘里沉浮的蚁蜉……”
她知道,她与他擦肩而过,从此再无交集。
可惜啊,俩个妹子长得这么漂亮,家庭却是这般光景,许新杰一路走一边暗自思忖,结婚肯定不适合,也许可以谈个恋爱?应该加个微信,还是算了吧,别惹上麻烦。
春天的树与花在雨水里生机盎然,许新杰的怅惘也被着雨水冲刷干净,他依然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他相信,对的人一定会出现,就在某处,一转身便遇见。
西湖的缠绵春雨里,爱情即刻就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