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
此时,我抿着将要寄给你的信件,坐在三面环窗的桌前,凝视着什么,或者说在向你远望,混杂着些许对这封信的回味之意。
是的,你要知道,当一个人写一封信时,他就是给予对方一份“二次回忆”。第一次回忆,我停下笔,抬起头,嘴角微扬,连眼神里也满含笑意。第二次回忆,便是你开始读这封信的时候。你将感受我在回忆时的心情,也将把这种心情作为记忆收藏。
我曾很多次设想,如果自己用整整一天时间都拿来回忆会是怎样?我会回忆什么?我会任潜意识记忆流走还是去选择回忆什么?然后往事在一次又一次回忆过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亲爱的,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只有在结束时才意识到它们的发生,就像我从未想过要迎接它到来那样。
昨天很早的时候,大概天还没有亮,我从梦中醒来,意识还牢牢紧攥着梦的碎片。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了,那么完整,那么真实如过往的梦境。这次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就像我和他刚分开不久。可实际上,我连他的音容都已不再确定。
身边是打着呼噜熟睡中的丈夫。我的孩子在隔壁的房间,刚刚尝试着一个人睡觉。而我的意识在那个清晨,周围一片灰蓝色中连番上涌着梦境,与回忆。我起身坐在床上,有种仿佛一下子与这个家庭,与这几年的现实所脱离的感觉。在这个清晨,梦与现实的混沌地带,像是被回忆封印起来的一个时空,我偷偷地将有关他的回忆从深处唤醒。可笑,在现实面前,竟然连回忆都要用“偷偷地”。可见现实于我是那样密不透风,以致于回忆这种小事就像是扒得一丝缝隙得以喘息,而这喘息大多时候也并不痛快。
是的,我想念他,连梦境也成了一种回忆。我突然有种想要向谁倾诉这个梦境的欲望。向他。多年后,这个习惯也只有对他才会回归到生活。连习惯都是带着回忆,针对性地出现与消失。我想起那时候,我和他经常分享各自的梦境,尤其是各自梦到对方的时候,就像是在吐露一个秘密一般,试图在现实之外,连梦里也要和对方建立起一种联系。而现在,我不能将它暴露在这晚秋的空气中,怕是一出口它就冻结而碎裂了。
我没有继续睡下,只是比平常更早一些开始为家人准备早餐。虽然昨天是休息日,他们要比往常晚起那么一会儿。我站在餐桌前,突然想出门去买几块方糕。之前都没愿意起那么早,所以也没想过去买。那个长年早上5点多就开门的老店,每天就卖那么几块,晚到一会儿也许就买不到了。我好像结婚以来就没有去买过,丈夫和孩子大概也都没有吃过。然后正因如此我才感受到了早晨里冬日临近的寒意,随之便回忆起了那个夏天的温度。
那是个盛夏的夜晚。他来到了这里,我的家乡,站在街角银行门口,背着黑色双肩背包,脖子上挂着相机,汗水直流。他不让我上前拥抱他,因为他身上全是汗水。然后我拍着他的肩,握住了他的手。我们顿时在街头大笑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来找我。那次,我给他买了那家店的方糕,肉馅儿和白糖馅儿的。我走到了那家店,也走过了那个街角的银行。这么多年了,那个老爷爷还是一直那样卖着,不变的那几种馅儿,不变的青团、方糕和薄荷糕。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就已经买好了,肉馅儿和白糖馅儿的。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卖生煎包的老店。那次,本想带他一起吃的。可是他要离开的那天早上,我们出发得晚了,怕错过班车便给他买了一份让他在路上吃。而现在很久没有吃过外面的早饭了。所谓外面的早饭,正是那些年在异乡回忆故乡的味道,也正是我想让他在他的记忆里保留的,能在日后记起我的味道。我揣着放在衣服袋子里的方糕,突然想起早知道应该拿个保温盒来。有关他的记忆里,很多生活的细节都是他记着,每次饭后的纸巾,不时帮我擦眼镜和手机屏幕,过马路时提醒我捂住嘴巴或者戴好我的口罩,喝罐装饮料前先擦一下瓶口……很多习惯都是他的,但是后来也成了我的。当我发现回忆一旦开始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了。我知道点到为止的美德,但那仅仅是知道罢了。
清静的街道,纯净的曙光带来适宜的温暖,难得专注的内心,我回忆起他的样子。我亲爱的,那一刻我真想告诉人们啊,回忆是件需要被专心对待的事。就让我陷入回忆吧,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
丈夫和孩子吃完早饭就出门各干各的,说是晚上才会回来。我突然无所事事,晃悠着坐在了卧室的床上。顿时,记忆如泄洪般涌出,但同时空荡荡的房子又向我内心挤压过来。我决定再出去走走,随便去哪儿,让意识随意游走。
我来到了大学时期兼职过的咖啡馆。这儿布局没怎么变化,你知道的,它终于和小镇融为了一体。而那些不为小镇所接纳的店铺只能早早就放弃了。最后剩下的便可以存在很长的时间,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然后成为了小镇本身。我挑了靠窗的座位以便可以看看来往的人群。我在期待着什么吗?我想起那时候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记不清是夜晚还是白天。看,记忆会消退,会选择性保留。我记不清我们说了什么,他喝了什么,他的模样,他的穿着。最后记忆凝结成了抽象的感觉。感觉这东西呀,短则瞬间,有些记忆只不过关乎一瞬的感觉。但长起来你以为它不存在了,它却时不时宣告自己不灭的激情,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想,如此认真地回忆之后是否就会将他淡忘,,就像在放手前最彻底的挣扎,最用心的祭奠,让它完全死去,然后心安理得地谈起往事。最后,我发现,好像回忆起来那些被过滤掉的都是假的,只剩下了爱,在一次又一次记忆的涨潮中沉淀。
阳光照在我双手捧着的玻璃杯上。里面上升的水汽在光下显现出浮动的金色颗粒感就像摩挲着记忆。当我计划着午饭重温一下回忆里他曾做过的咖喱饭时,包中传来手机铃声。你猜打来的的是谁?按照这样的发展,我会心想事成吗?当时的瞬间我只有一个念头,会是他吗?虽然很无理,但是很坚定。即使这样的想法有种隐约背叛家庭的罪恶感。回忆是一种罪恶吗?可是那一刻我的回忆是疯狂了的,炸裂一般。
到此为止吧,不是他,只是孩子回家要拿东西却忘带了钥匙。我并没有什么理由让孩子久等。虽然我可以让我的母亲帮忙去给孩子开门,但我不是什么极度疯狂感性的人。仅此而已。
回忆戛然而止。
之后阳光仿佛有些亮得晃眼,身边传来嘈杂的人声。我想大概以后都不会尝试什么用一天的时间来回忆这种事情了?我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座位。在咖啡馆门口,我戴上了耳机,准备听着歌单里随机播放的歌走回家。第一首太过轻快,第二首又太过恢弘,最后好不容易挑了一首适合缓解心情的曲子走上了大街。
有些歌已然成为不同的象征,代表了不同的记忆。所以当我听到那首歌时,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掏出手机看着歌词。曾经看过有人的一句评论说:“最怕哪一天把一首歌给听懂了。”我有一瞬想要急忙逃避那首歌。当然,也只有那么一瞬罢了。就像很多时候,也许人们往往在最平常的生活里有着无数多一瞬的回忆,似水波此起彼伏,忽隐忽现地涌动着过往。而现在,我在人群里,在音乐中,在某个瞬间又一次与他邂逅。或许我的回忆已成为一种潜意识在日常中无意识出现,而它,也将与过去、现在、未来共存。
想到这儿,回忆已经散去,我就停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