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浦港边的这处轮船码头早已被废弃,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水泥台子,立在了河堤半坡。码头的轮廓被风雨一点一点抹平、被时光一点一点啄去。过往人声鼎沸的繁华,早已离它远去。
当我越过岁月的山丘,重新又回到了这里。才发现,此地已空无一人,当年码头边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已成了往事……。只有码头仍静静的立在原地。
当年,码头边曾经熙熙攘攘的身影去了哪里?那个风姿绰约的"卖票西施″现在大概已白发婆娑。那些挑着竹筐去城里卖菜的菜农们现在是否都还安康?还有那些莘莘学子和有为青年,他们怀揣着满腔热血从这个码头起航,奔向他们日夜憧憬的远方,如今,他们的目光是否仍是如此的坚定?
我默默地在码头边伫立, 微风轻拂过的码头,静谧而深情,仿佛码头上的每一寸砂石都刻满了往昔的回忆。
那一年,一条小船轻轻划破水面,留下一道道涟漪。我在淡淡的晨雾中登上了这处码头,从此,和大浦结下了十载之缘。
六岁之前的我居无定所,父母亲都是老师,时常被调动工作:城南小学、钮家小学、斗门小学、白茫小学……,我处处是家,又处处无家。我的家在父亲坐着轮船归来的码头上,我的家在父亲上岸时牵着我的手心中。
1972年的7月的一天,父亲被调到大浦小学工作,我新的家就安在码头边的校园里。那时,住的离码头最近是长生公公,他的"家″离码头最多只有五米的距离。
长生似乎姓李,在大浦小学当工友,听父亲说起过,长生是国军老兵。长生少小从军,无家无业,无儿无女,戎马了半生,只混了一个马弁随从。那年北线兵败,长生跟着几位胞泽就奔了大浦,他的一位上司是石后湾人,一位同僚的家在汤家村。从此,长生就被安顿在了大浦小学食堂,成了一名伙夫。每日里担水劈柴,烧火洗碗,长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多少次"风暴″来袭,像他这样的经历,旁人早就被"踏上了一万只脚″。大浦的村民们念他平时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每次都为他打"马虎眼″掩饰,没让他遭罪。长生心知肚明,心存感谢。他那间小西屋就在码头边,当时,大浦轮船码头没有候船厅,每每等轮船的乘客都会在他这里喝水休息,把他那间不大的寝室塞的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浑不吝″乘客,憋急了就在长生屋边屋后到处方便,留下了许多"黄白之物″。长生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清扫冲洗。
长生寡言,闲暇时只是坐在码头边对着大浦河发呆,此刻,他心中是否是在思念着远方的故乡?
上世纪七十年代时,大浦港槽运很是发达,是附近十里八村最大的码头。那时,宜兴到大浦尚不通公路,陆路交通极不方便。大浦港南至洋渚、北至茭渎、西至张泽,这个五公里生活圈半径之内的所有的物资货物出进和人员来往,全靠着这处码头运输。就比如大浦医院的药品和器材,都是从宜兴发货托运,上午装上轮船,中午十一点轮船到大浦后,医院派人在码头接运。也比如大浦供销社的商品,也全是在这个码头上岸的。但,在这个码头运输最多的还是大浦的农副产品。
大浦盛产大米、 蔬菜和水产品,其中蔬菜的产量最大,品种包括西瓜、冬瓜、芋头、青菜、萝卜等等。另外,被称作太湖人参的渎上百合大部分出自大浦。
每到中午时分,码头边早已堆满了货物、站满了等船的乘客。那个身材窈窕的"卖票西施″夹着一个票夹,穿梭于人群之间。全票半票?行李票打多少?全凭"西施″肉眼估算,她掌握着票价的"生杀大权″,乘客们全都低声下气的讨好她,于是,我也对她无比"敬仰″起来。
从宜兴来的轮船快到码头时,就见一个健壮的后生水手在船离码头三四米远时就开始抛缆绳套码头上的铁桩,那动作有点像耍杂技。我很是担心他套得不准,有时难免要抛两次才能套住码头上的铁桩,然后拉紧缆绳。另外的水手用竹篙抵着堤岸,让轮船慢慢地靠近码头。轮船靠岸后,码头边上下的商贩和乘客熙熙攘攘。菜农们争先恐后的挑起担子上船,那挑板足有15米长,一头连船舷,一头接河岸。那些菜农们足底功夫极好,上下穿梭在颤颤巍巍的跳板上,如履平地。
但,我关注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从轮船里挑上码头的各种零食担子。夏日里,在蝉鸣蛙叫酷热难熬的时候,我们翘首盼望卖冰棍的伯伯每天都会准时到来。装棒冰的木箱是用棉布做的夹层,那个时候,奶油棒冰五分钱一根,赤豆棒冰和水果棒冰都是三分一根。我偶尔会掏出不多的零花钱,去买上一根。我最喜欢吃的是赤豆棒冰。我吃赤豆棒冰有"强迫症″,我一定要把棒冰上的赤豆先一粒一粒全啃下来,细细咀嚼掉,最后才去吃棒冰。吃奶油棒冰我会用嘴使劲吸吮,把棒冰中的奶油味全吸出来。
卖冰棍的伯伯天天雷打不动的固定路线。从大浦轮船码头上岸,然后挑着担子向南走街串巷兜售棒冰,经过洋渚再向丁山,然后坐汽车回宜兴。他挑着担子,天天要走近二十公里路叫卖棒冰,甚是辛苦。
挑上码头的另一样东西也是我的最爱,那就是麦芽糖。它盛放在一个大簸箕里,是一整块巨大的糖。麦牙糖很硬很粘,用手是绝对掰不开的,必须用小锤敲刀背才能切下来。小孩子哪有许多的零花钱可以买这个买那个呐?还好,麦芽糖可以用牙膏皮和其它废品换。卖糖人接过你交给他的牙膏皮,在手里掂上好一会,最后似乎很不舍得地敲下一小块糖来给我,让我感到似乎占了他老大的便宜。麦芽糖又韧又硬,咬得我腮帮子发胀,连带着太阳穴生疼。但糖嚼开了之后,软糯香甜瞬间在口中散开,甜蜜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心底。
当然,坐着轮船来的不光是卖棒冰和卖麦芽糖的,还有一些走江湖的。有几次我从宜兴坐轮船回大浦,一进东氿,就有一位汉子在船舱中敲起了小锣,自报着名号。但,我从来没听清他叫什么,只是边上许多人把他喊成"来个从″。"来个从″有时打快板,有时靠临场发挥讲笑话吸引顾客,兜售他的梨膏糖。唱罢春夏唱秋冬,唱罢天文唱地理,围观者听得津津有味儿。围观的人越多,他也唱得越起劲。也没见有几个人买他的梨膏糖,但奇怪的是,等船到大浦,他收拾摊子时,糖也奇迹般的卖完了。有时,船上还会有吞宝剑、吞铁球卖艺的,只是这些节目对我来说太恐怖了,所以我很少围观。
轮船码头总是如此的嘈杂和人头攒动,这一班的轮船总是被塞的满满当当。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十年″内乱之后,教育系统终于恢复了高考。新兴的市场经济也开始在中国的大地上逐渐发展和壮大。一天一班的轮船运输再也满足不了大浦地区蓬勃发展的经济需要,和人们日益频繁的出行意愿。
1979年,我正读初一,班级的后门正对着轮船码头。那一日下午四点许,快要放学了,我不免有些"开小差″。随着呜…、呜…的几声汽笛鸣叫,一艘崭新高大的轮船由西向码头驶来。这艘轮船实在太长了,开了有三分多钟,从船头到船尾都没驶出这扇门的视野。
原来中午的那班船是两节头的,由拖轮和客舱两条船组成。现在又加了一班早班轮船,每天下午四点行至大浦住夜,早上六点开往宜兴。新轮船庞大而壮观,船体有两层甲板,可以容纳大量的乘客和货物。下面是宽敞的客舱,座位也不似原来的"大通铺″式样,改成了许多个卡座样子的包间,分明有了几分高级的味道。而在客舱的上层甲板上,是专门的货物堆放区域。我们也纷纷"喜新厌旧″起来,争着去乘新的早班轮船,我还特意注意过那时宜兴城里轮船码头的轮船,就只有我们这艘轮船是最新款式的。
轮船的新旧还不是最关健的,加了早班轮船后,大浦的农副产品可以更好地得到流通,比如大浦渎区的时令蔬菜和水果,可以第一时间运至宜兴销售,这班早班轮船彻底打通了大浦经济发展的"生命线″。那时,我可以自豪地说,在宜兴人民路两侧摆摊设点的摊贩,有一半以上都是大浦的菜农。另外,宜兴和大浦许多物资来往也得到了加强,比如,我们终于可以看上当天的报纸,再也不是隔夜的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码头依旧热闹,而我的学业也变得繁重起来,初二中技和初三中专的选拔我都功亏一篑。同班金榜题名的同学们都是从这个码头登上客船,回首跟送行的我们潇洒的挥了挥手,钻进船舱。轮船载着他们,驰向了远方,去追逐他们的梦想。
那些年,每年还会有大批的新兵在这里登船启航,1981年我在这个码头送别了我的哥哥,他被应征入伍,去了杭州中村守卫国防。我哥哥也许是上天注定要当兵的,他三岁就会独自去找寻出差的父亲,四岁就敢折断父亲吓唬我们的鸡毛掸子,勇敢和倔强似乎深深刻印进了他的骨髓。哥入伍后,表现优秀,第二年就当了班长,第三年去了南方丛林,参加了著名的自卫反击战,并荣立三等功。我和哥以前的人生路是并行的,但从这个码头分别后,我们的人生轨迹从此迥然不同。
1982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也在这处轮船码头坐上了一艘船,从此告别了大浦。父母又一次被调动工作,我也开启了人生新的篇章。
但,我儿时的记忆,却留在了大浦的老轮船码头上。当年乘船离开的少年们,大多已两鬓银丝。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异地他乡贡献着光和热。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出发的这个轮船码头;他们是否仍日夜思念着故乡。
就在我家搬离后不久,宜浦公路建成,把大浦这个江南水乡和外界的距离一下子缩短。昔日的轮船由于公路的快速发展,早已被汽车代替,轮船被停运,这处码头也被荒弃。
今天我又来到了这里,回到曾经承载了我童年欢乐和梦想的码头边。只是曾经的家早已被拆除,现在成了厂区的一片空地。曾经看着轮船进出的那间教室,现在只剩下了一道墙。只有筑在护堤下的这个老码头,声依旧依稀仍是原来的模样。如今,码头上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随风而去。只有现在的我和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在码头边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东氿听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