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一
豫西有山,名为昆吾,山中有一弃婴,无父无母,被山民发现在雪天的破庙里,通体雪白,不哭不闹,低眉垂目,生的好看,更奇特的是这婴儿胸口空空,竟是一无心之人,山民为他起名,僧。
这孩子自小乖巧,吃山民的百家饭,穿百衲衣,山民就是僧的再生父母,僧没读过书,不识一个字,却跟山民学会了砍柴。
十二岁的早春之年,山民带着僧爬到山顶,僧望着满山野花,
山民说:“这眼下的光景都是王的。”
僧不解,看着山民。
老山民的身影佝偻了三分,叹道:“开朝的王是好王,我只远远见他一面,便见真龙之姿,这王的传承一代代下来,却是越来越寒心。”
又指着僧的胸口说,“你既然无心,就莫要背负那混混乱世里的因果,在这山中安然几十年便好。”
山民下了山去,僧望见山中的云雾罩着远处层层峦峦,怎么也望不透。
一晃十八年。
又一年严冬,僧帮山民砍柴下山去卖,还未上山,大雪却封了山路,僧在山下住了几夜趁雪小了赶着上山。
山上不见父老,只见厚重的积雪和土石掩埋了整个村庄,僧站在山间,一夜之间,他又成为孤身一人。
这几个夜晚僧睡在远处的破庙,整个村庄被淹没,唯剩这破庙还在,睡眼恍惚间他听见山民吆喝着他的名字,那一声声呼喊快要将他的魂勾走了,可无心之人,怎会悲伤。僧醒来,用木牌作下一座无字的木碑,祭奠全村人。
不久后消息传了出去,山外来了几个官家的人,只看见僧,没见到其他活人,为首的小官脸上多少挤出一丝悲意,随便撒了一把纸钱,有气无力的念叨了几句悼词。
天气冷的不行,小官说完就要下山。
看在一旁的僧连忙叫住小官,要官家为这葬在雪里的几十口人立碑,小官顿时变了脸色,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天灾人祸,自是命数。”
这几十条人命统统葬在这里,连同着一家家的亲戚老小,世上死了多少人,谁又在乎这老老少少,除去僧,无人和他们相识,一场场大雪里,谁来申冤?谁来哀悼?
十数日的暴雪过来,荒郊的枯骨早已是野犬的口食,跪坐的饿殍空洞的眼眶直望朱门的腥臭。
过路的人脚步匆匆,再无人知晓这里曾是一处村庄,厚厚的雪下埋着数十人的尸骨,来年春天就会变成一潭潭软烂的污泥。黑暗年代,同样的罹难者谁会张口说话,“同胞”不过是博同情的说辞罢了。
僧对着雪冢,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要离开。
小官一把拉着僧,阴森森的问道:“你的父老乡亲都在此了,你为何不替他们守孝,你的良心呢。你还想跑?难道还要去上面数落我们的不是吗?”
小官怒目圆睁,眼睛里却泛着些贪婪的死光,他和身边那些人都恶狠狠的将两只手藏在阴影里。
僧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闭眼念叨着。
僧若有了心,便成憎。
睁开眼,说道:“既然是天做的孽,我便去灭了这天。”
那小官一抬头,眉毛和眼睛都活了过来,来回翻动着说:“你要灭天,你可知这世上,王就是天,你要灭王?”
僧不再说话,背着这几个小官的白眼上了路,他要灭天,为父老复仇。
二
从山上下来,僧便向南走去,这雪下的没了个头,不仅寒了北方,竟让南国也染了些初见的白雪。
路途遥远,行舟数日,僧带着那卖柴的钱财,在南国辗转,一面讨要,一面做着闲工。他身板瘦弱,却生了一副好容貌,力气也不小,端茶送水让官大人们满意得很,看着好脸蛋也多了些赏钱,这赏钱八分落给了茶家老板,但仍有两分进了僧的口袋。
端茶送水,也多了些探听的途径,僧若开口问道这悠悠苍天在何处,免不了挨店家的毒打。同样做工的伙计也三缄其口,有个好心的老妈子还是暗戳戳的告诉僧,这世间的王,就是天。
僧始终不解,为何这王,便是天。
赚了些路钱僧便离开了,这一路只见他早见惯了生离死别,身无分文的母亲一家家跪地求能收留她的孩子,却无一人应。雪下到最大,那母亲将半大的孩子掐死在雪地里,然后一面流着血泪,一面从桥上坠下。
僧听见她说:“娘错了,不该让你尝这乱世的苦,你我一同去了,来世再相见吧。”
他见惯了这些,只是他无心,亦无悲。
过了三座桥,破败的集市,他被一人恶狠狠的拦了下来,那人一袭黑衣,背后背着一把铜剑。
他狰狞着要僧交出所有的钱财,僧交了自己所有的路钱出来,那黑衣人也不再为难,蹒跚着离开了。
几日后,僧身无分文,准备重新打打零工,路过一棺材铺子,竟又见了这黑衣人。
这黑衣人也认出了僧,却不再要钱,只是模糊着泪眼,他拉过僧来,找了一破巷,叫了一壶浊酒,拉着僧喝了半宿。
僧也明白过来,这黑衣人原来是要给染了寒疾的妹妹买药,却始终没来及,这是他最后的亲人了,只好来买了副好的棺木。
黑衣人跪在地上大哭了一场,僧轻轻叹息,却不知如何安慰黑衣人,留下帮那黑衣人安葬了妹妹。
那黑衣人跪了下来,向僧问到:“你要去往何处?”
僧淡然说:“我要去灭天。”
黑衣人惊了一惊,紧接着说道,
“你手无寸铁,如何与天斗。”
“我叫休,我欠你大恩情,让我做你的剑,与你一同灭天。”
“休。”
僧念叨着,望着薄暮的浮云。
乱世之中,人如枯木。
然后叹道:“也好,也好。”
买完棺材还剩下些钱,僧和休一同上路了。
一舟渡江,休站在船头,僧坐在厢中,雪落在江上,二人一夜无话,只见江边浮起一抹明黄,冷意才被驱散了些。
下船之后,江边枯坐一老翁,面前放着些旧书册。
僧向前问道,老人家,你可知如何见着天。
这一路以来,被询问之人无不将僧视为痴傻之辈,或抬头向上看去,或低着头不敢做声。这老翁却饶有兴趣,将头探了过来问道,你问这作何?
僧如实相告,我要灭天。
老翁却笑了起来,一口烂牙黑中还透着些血迹,像几枚刚刚扔进火里的生炭。
他对着僧说:“你要灭天不太可能,恐怕只有我这本无字书才能与天斗上一斗。”
他向前一指面前的书册,僧翻开果真无一字,心神隐隐有些发悸,更觉得此书不凡。僧向前问道,这书何价。
老翁捏着须,冻红的脸颊上却泛起了一些悲意,徐徐说道。
“你走吧,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僧摇了摇头,正欲离开,却见休二话不说,拔出剑来,一剑砍下了那老翁的头颅,圆滚滚的头颅落在地摊上,那本无字书也沾满了血迹。
雷声阵阵,休把那无字书塞进僧的包裹。
僧大吃一惊,直直盯着那老人的头颅,却说不出半个字,片刻后背过身去,好像耗费了全身的全部力气,挥了挥手示意休将老人葬了。
休用衣袖擦了擦剑上的血迹,说道,这乱世之中的人,本就没了善念,死后定要去阎罗殿走一遭,这因果,我来背。
雪下了几场,这血很快就会被盖了过去。
三
休告诉僧,这乱世之中,王知晓一切。
僧决心见王一面,当面问问王,何为天。
他们到了宫门口,刚好出来一个太监。
僧拦住太监问道,如何才能见到王。
那太监掐着声音说着,你这小民也配见到王,赶紧离开了去,免得遭受杀头之罪。
几番纠结僧也未曾寻到一个见王之策。
夜晚,僧望着渐空的钱袋,眼见冬天就快要结束了,心里却生出许多疼痛的疤痕来,天色一点点黑下来,竟从墙上的影子里钻出个带着破帽的道人。
那人两步就到了僧和休面前,说道:“王马上要南下游玩看看这南国之雪与北国何异,你们在这里等几天便好。”
他说完便消失在阴影之中,如本不存在这世间一样
僧对休说道。
“南方下了雪,而我生在北方,对雪从没有期待,我只觉得冷极了,冷极了,冷极了......”
几天时间,缩于一刻。
雪下的轻飘飘的,那车队远远的过来,最前面是一排枣红骏马,兵将昂首阔姿,随后跟着卫队,奴才,臣子,然后便是皇上的车辇,尾后还跟着一队卫队和一些捧着书匣的小童。
进前的的百姓统统跪了下来,僧和休站在远处。
待到近时,休踏前一步,转过身认真看着僧说到,今日我若离去,便无法再偿还你的恩情,我不恨天,因为我眼里早已没了天地,我无心骗你,但无论我事成与不成,都请你散去那灭天的荒唐念头,速速脱身离去。
你可知,到底何为王,又何为天?
言罢他竟大步冲入那车队,拔剑直直向着那王的车辇刺去,几名护卫反应极快,与休打在一起,车队乱成一团,臣子们围在车前要为王护驾,眉眼里却多了些怯懦,周围百姓也面色惶惶,又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休剑术极好,生生砍倒了七八人,一刻之间,刀剑,枪戈,斧钺,通通招架上来,休终究敌不过不断冲上来的人。
僧睁着眼,看着两把枪戈插入了休的胸膛,鲜血顿时迸发了出来,休平静的回头望向僧,两眼空洞,无愤慨也无悲伤,目色深处竟有了解脱的色彩。
僧双目欲裂,猛然喷出一口血,正正洒在身前布兜上,那兜子里老翁的无字书沾满了僧的血,顷刻那无字书里有了字,一个个染血的字从书里活了过来,变成一个个红衣的兵,而乌云滚滚,王的车队上也隐隐浮起龙之影,细看那龙竟只有四爪,盘在空中,藐着这字兵。
字兵冲上天去,龙一爪之下,字兵便一个个倒下来,字兵源源不断,手中的刀枪却伤不了龙的金鳞,龙气势正盛,大有不灭之势,而另一侧,东边的天上却隐隐浮起一轮红色,僧转头看去,竟是那老人的头颅。
老人的头颅浮在天空,颈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他垂首看着僧,缓缓说道,“我虽恨你们杀我,但我更恨这高高在上的王,我两个儿子的命统统葬在他手里,王死了,我便无憾。”
“你可知我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我儿子的两条命。”
他骤然流下两行血泪,大喊一声,一头撞向那龙首,竟发出轰然的巨响,只见血染红了半边天,却不知是谁的血。
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只见天地一阵变色,那头颅与四爪的龙统统不见了,磅礴的气浪从天边抖了过来。
然后雷声四起,一道闪电从天穹落下,将整片天地撕成两片,百姓和兵将都愣了神,有人念叨着僧犯了天威。天地之下,好像只剩车里的王和车外的僧,僧又连吐了几口血,却尽了全力颤颤巍巍的背起休的尸体,一言不发,落寞的向北面走去。
王的兵回过神来,正要用枪戈拿下僧,车里却传来低沉的声音。
“让他走。”
兵将顿时俯首露出惶恐状,几个老臣附在车旁高呼到,“王有慈悲之怀,天下之幸,天下之幸也”。平民百姓亦跪在车前,头却抬得更低,唯有僧充耳不闻,一人背着休,缓慢的走向远方。
几个月后,休已变成一块小小的碑牌,而僧披挂着白衣回到豫北,将这碑一同插在父老的木碑旁。他坐在山中,静静呆了许久,重重叹了口气。
随后跪坐在庙前,自成一座矮小的石墩。
一场严冬,终究又下了好几场雪,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他。
2022.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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