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昨日清晨,我偶然路过工作生活过九年的学校——前进中学。只见校门已不复当年那两扇防锈漆斑驳的大铁门了,取而代之是高耸的红砖墙,森严冷酷地竖立着,将里面圈隔成陌生之所。昔日校门牌匾也杳无踪迹。推土机还在隆隆地运作,掘开操场,又碾过篮球架。工人说这里现在划给高级中学了,准备改造成学生宿舍。
曾经喧闹沸腾的校园,今日却只剩下一片狼藉残骸,令人恍然若失。
我初入前进中学时,刚刚二零零九年。那时校园喧闹无比,孩子们活像一群群扑腾的小鸟,叫嚷着奔来跑去。教室简陋,却充盈着生气,窗户玻璃上蒙了层薄薄的灰,阳光穿过来,照得粉笔灰在空气中微微地舞蹈。下课铃声一响,大家争先恐后地涌向操场,篮球咚咚砸在水泥地上,乒乓作响,像是少年们激越的心跳;几个小丫头们凑在角落里,边跳绳边笑闹,脚下翻飞,跳绳在空中划出圆润的弧线;西边院墙下的水泥乒乓球台边围满了人,喝彩声不时响起。
我忆起教学处杨老师,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教数学。他说话时总习惯眯着眼睛,仿佛在数字堆里搜寻什么。课讲得好,很受学生欢迎。他爱运动,尤其爱打篮球,每每运球时,总显得笨拙可爱,手掌拍球的声音异常响亮,如同拍打着一只滚圆的大冬瓜。后来我才懂得,他拍球并非只为乐趣,更是为了吸引那些顽皮小子们离开教室,来操场跑动跑动,好叫他们课上莫要再捣乱。如果在周末学生队与教师队的篮球比赛中,杨老师身手敏捷,学生队几乎没有人能防住他。
杨老师一直担任教学主任,他待人和气,对于年轻人多鼓励,宽容。对于年轻教师欠缺之处常常热心指导。虽然担任学校教学处主任,可是数学课一直带着,有时还带班主任。他却并不忙乱,每天从从容容。他曾说当领导就是指对方向用对人,用人其实是用人之长,盯上短处不放,则无可用之人,自己也累得慌。大事要大家做,既然是大家做的事,团结最重要。
我们后来成了朋友,这十多年了,逢年过节还相互祝福。
而那位姓李的教导主任,则恰恰相反,他每每背着手踱步于走廊,面容严厉如铁板,训诫学生时声音震得墙皮簌簌欲落。他教学也成绩很好,但大家都说李主任的秘诀是三分教七分罚。沸水一般的课间,李主任过来了,咳嗽一声,立时只剩了教室外的风声和树上的蝉鸣。李主任可能记性不好,他常常在校长跟前把其他老师的功劳说成了他自己的。因为这一点,大家不太喜欢李主任。
学校曾经有过一位教物理的王老师,话不多,但极喜欢夸张。他曾说年轻的时候爱骑摩托车,冬天里摔倒了,腿上的骨头刺出了皮,他把骨头塞进肉里,继续骑摩托回家。他也曾说周末买大把的香蕉,冻在冰箱里慢慢吃。老师们背地里都笑王老师爱吹牛,但他深受学生的崇拜。很长时间我们都搞不清王老师是哪里人氏,他说过是河南商丘,也说过是山东济宁,有段时间还对一位来自东北漂亮女老师说他祖上也是东北的。
……
学校的成绩很好,重点高中升学率在区域内遥遥领先,在当地很有群众基础。去不了市里的好学校的学生大多选择前进中学。毕竟农民子弟没有太多的出路,除了拼命做题之外再无好办法。
后来,学校终究日渐凋敝了。学生愈来愈少,如同秋后枝条上的叶子,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二零一七年,学校正式宣告解散。最后那日,我默默立在空旷的操场上,环顾四野。寂静的教室门窗洞开,仿佛一张张茫然无措的口;篮球架孤零零地兀立着,球网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几缕残破的线头在风里摇曳。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再也无法照暖这片荒芜之地。
此刻,我站在面目全非的校门前。围墙内,旧日的教学楼上的门窗被砸掉了,只余下残砖断瓦堆积如山,如同被历史啃剩的巨大骸骨。仅存的一截水管裸露在废墟之上,竟还在滴滴答答地漏水——那水滴缓慢却执着地砸在碎砖上,仿佛在计算着时光流走的刻度。我默然凝望,脚下野草却不管不顾,生机勃勃地从篮球架的水泥底座缝隙里钻出来,柔韧地迎风摇摆。
我终究转身离去。推土机沉闷的轰鸣在身后渐渐远淡,水管滴答声亦被遗留在废墟深处。然而我心底却知道:那水声,连同昔日操场上拍球声、跳绳声、笑声、训斥声、读书声,早已纷纷坠入记忆深井——它们沉落下去,却在无声处蓄成了无垠之水;纵使砖石荡然无存,这水脉依旧在岁月底层幽深地流动。
所谓故园,大约就是如此:屋宇尽可成尘,而其中曾回荡过的生命余响,却像草籽钻透顽石般,默默在人心底的裂痕处扎了根,长成一片无声之青——它们不惧遗忘的寒流,年年返青,在灵魂深处独自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