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上中学的时候,我每星期回家,都会非常沮丧。

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城的交通工具还很落后,我和村里的同学,全凭两条腿赶路。

家乡离城10里多,地理偏僻。下午放了学,出了城,我们不敢走背远的大路,而是叉上一条比较捷径的小路。然后上一道坡,下一道坡,完了再上一道坡,才能到家。晴天怎么都好说,无非是招一身灰。雨天可就麻烦了。一脚深,一脚浅的泥,固执地吸着鞋,还常常带落一身泥。真是懊恼极了。

那时,心里就藏了小算盘。等长大以后,说什么也要离开这鬼地方。去城里,或交通便利的地方去生活。因为,即便是现在通了公交车,也没有直达我们村的车次。人们往往只能在就近的路口下车,再往里走二三十分钟才能到达。说来,这已经很好了。最起码,有车可坐。

记得1995年我结婚时,先生每次和我回家,都很发愁。当时我们自己还没有车。借别人的摩托车,一两次好说,次数多了,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张口。往往我们提着大包小裹,从县城的东街走到位于县城西街的汽车站,为了能搭上车,再多给过路的班车司机几块钱,说好话让人把我们捎到最近的路口。就这,人也不愿意拉我们这些短途的人。除非车上人不多,才会松口。完了再下车,再提着大包小裹走回去。累倒不说,只是为了赶车,弄得就跟行军打仗一般匆忙。所以一般没事,我也不想着回家。

2000年,父亲计划翻盖我家的房子。按说,那时我们有条件,可以迁往离城更近,交通更方便的地方。可父母却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家乡。说什么家乡空气好,最重要的是有土地。哎,那时真想不通,他们眼里的好,能值个什么钱。算算,他们三番五次打电话催我们回去拿的那些菜蔬米面,真不及花在路上的那个油钱。

然而,近一两年,特别是今年,日怪的,无缘无故的,总会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老院,和老院里居住的那些人儿。那些干净的,平展展的木实屋顶,木实的楼梯,雕着美丽花纹的窗格。庭院深深,方砖上结满青苔。院中心的花墙上,摆着各家养的花儿。大小不一的瓦盆里,厚脸皮,菊花、恩桃、坐锅花、大丽花、凤仙花一层一层摆着。花开好的时候,我们一院的女孩子,蜂蝶一样,嗡嗡着,围着它打转儿。一家一个女孩儿;男孩子,每家少则两个,多则三四个。

最热闹的,要数老院的街门圪洞。长长的过道,两侧挨墙放着几根木墩子。那里简直就是我们的乐园。男孩子们打纸牌,女孩们抄线绳、抓子。整天整天中午不睡觉的,在那里翻腾。

还有听爷爷奶奶们讲关于老院风脉紧的一些故事。比如奶奶,我们家住西屋。不大的玻璃窗,拉一根蓝麻布帘子。她说有天半夜,她被院里的响声惊醒。撩起窗帘的一角,瞥见院里有人不停走动;还有我年幼时,老院多猫。说小屋的婆婆供着猫仙。记忆里,有只黑色的小猫,它那双灵异的眼睛,仿佛会说话,我真的非常非常怕它。甚至不敢看它;还有晚上。睡在爷爷奶奶身后。半夜,瞧见有个黑脸人,就在自己眼前,朝着自己笑。朦胧中,自己也不觉迎着他笑。但一闭眼,那人竟忽地伸出手来掐向自己的脖子。心里害怕,赶紧重新睁开眼睛,他一张脸忽又朝自己笑了。不等自己又赶忙闭上眼睛,他又抻出手来掐向自己的脖子……如此反复,但不知当时为什么没叫醒爷爷奶奶?大约小小的心里藏满好奇,屋里凭空咋来了个人?竟然,不停地睁眼、闭眼,后来也不知怎么睡着了……说来有意思,就是这些不得要令,匪夷所思的事情,常常的,不经意的,就跃上我的头脑,并且非常非常清晰的再现,犹如一幅新彩印的油画。油墨的清香味儿,不时愉悦着我纤纤神经。

说来家乡的现状跟其他村庄一样,只剩了些老弱病残。年轻人大都选择进了城。或近城择居。每次回家,自然而然,会问母亲谁都在村了,她每天和谁一起说笑打发时间。村中所有的道路,包括下田的路,都由水泥硬化了。前几年村里还安了路灯。所以即使大晚上在村里闲逛,也有不灭的灯光映衬。可惜,没有几个人。记得今年三月里回家,看见村中心,颓败的几所院落间,一株粉红生生的桃花正兀自开着。那种诡谲,浸淫了四下里寂静的空气。仿佛水晕,一圈圈漾开…

上两星期回家,不期与花姑的女儿林苹相见。一起在老院长大。各自成家立业后,我们竟也有小十年没见了。她现在省城批发水果。生意做得蛮好。而且在省城买了房。一下子见着,身体里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我们俩人从下午三点多,就站在我家院中的葡萄架边,一直说到晚上要吃晚饭了。说话的内容稠密,最后免不了又回归到我们老院。这所同治8年的院子,在我们儿时,东西南堂,乃至两头的抱厦,密密的,都住满了人。43口,我们数了。而现在,走的走,飞的飞,一个偌大的院子仅仅撇了5个人,其中有两个还是外来户。像我和林苹,十多年才见着一面,那些十多年未曾谋面的人呢……

话,说也说不完了。似乎,小时候的那些烦心事,现在想来,都成了弥足珍贵的记忆。心里不再觉得家乡偏僻,反而庆幸,她没被现世的各种潮流侵浊。反而给自己留了个归隐桃花园的所在。

希望有一天,自己回家乡,拥上两三间房屋。房前种花,屋后种菜。蔷薇花架扯起的拱形院门,敞开着,迎接三二知己的到来。有月或无月的夜,煮一壶茶,喷几句心底的诗。思想呢,应该也是清闲的。抚花弄草,翻几页书,写几个字,音乐呢,自然是诸事的佐料。听得最多的,恐怕还是电影《山楂树之恋》原声带中“初次相识”这一节吧。钢琴的旋律,于无声中阒然铺开。一声,一声,忽如叫魂般惊心。饥来吃饭倦来眠,彼时,新鲜的空气,天空飘移着大朵大朵白云,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或许有一天,有位儿时伴侣归来和我作邻居,也不无可能……

哦, 现在想来我都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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