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题写作 | 追寻普若岗日的人

1、

层峦叠嶂的冰峰横亘在视界的尽头,延伸而出的巨大冰舌像一条条触手蜿蜒曲折。阳光铺洒在山脊的冰层上,散射出绚丽多彩的光芒,交织出一道道虹。随风舞动的云朵从山顶飘过,在蓝天和星空里疾走,斗转星移,时间和空间在这里肆意地流转,苍茫辽阔的冰原,一片宁静祥和,交错迷离的思绪里不听使唤地响起诵经的梵音和仓央嘉措的诗歌。

施丹微微睁开眼睛,暴风雪的呜咽声依然在耳边呼啸,无数次梦里惊醒,躲不开,都是相同的内容。普若岗日,一个让她难以忘却的名字,以及那些记忆深处永远无法抹去的刺痛。

车窗玻璃冻满了冰花,空调也刚刚停止了运转,短短的几分钟之后,车内再没有一丝温暖,即便是这样也比车外要好上太多。施丹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毛毯又裹紧了一些,拉毯子的时候,胳膊肘撞到了身边的巴桑,说话粗声粗气交流基本靠吼的粗壮汉子,此刻也只是闭着眼睛,呼吸急促、瑟瑟发抖,如果发生意外,她对他终究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歉疚。

车身在风中剧烈地摇晃,为什么?明明已经很近了,宿命吗?或是苍天的捉弄,施丹觉得很困,但她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也许一闭上眼睛,就将是永久。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思维游离在死亡这个词汇之外,大好的青春年华她还没有活够,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见到普若岗日,她不甘心。困意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潮水一般向她翻涌,黑暗一步步向她逼近,如同一头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野兽。突然,喉头一辣,一股暖意游走全身,这该死的呛人的二锅头的味道把施丹的记忆瞬间拉回到一个月前。

那是在进入羌塘无人区之前,在普若岗日西侧大本营做最后的准备工作。施丹今年二十七岁,高考大学选科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地质勘探,毕业之后,工作之余,她还会经常组织参加一些登山和徒步的运动。

施丹的父亲也是一名地质勘探工作者,2009年中美联合探险队在羌塘无人区发现了普若岗日冰川,这座号称地球第三极的陆地第一冰川横空出世。作为冰川的狂热爱好者,施丹的父亲于2010年组织了一个五人的探险团队向着普若岗日的主峰进发,就在团队到达主峰的那一天,一行五人与大后方的联络员永远失去了联络。羌塘无人区恶劣的自然环境让营救工作根本无法进行,没有人知道这五人在普若岗日主峰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样,还在读高中的施丹永远失去了那个说话温柔、做事一点都不彪悍的父亲。

一晃十年,施丹时常会在梦里梦到自己的父亲,梦到普罗若日的主峰,她想问问父亲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是为了什么,她也想问问父亲为了看一眼普若岗日就丢了性命到底值不值得?所以,大学填报专业的时候,她选择了和父亲相同的专业,渴望有一天亲自去一趟普若岗日,解开那个梦里问了自己无数次却永远没有答案的困惑。

且不说国家对羌塘无人区的保护规定,就是无人区那挑战人体极限的生存环境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西藏,施丹已经无数次有意无意地路过,羌塘无人区,她却始终不曾踏足半步。

这一次的成行得益于施丹徒步滇西时认识的一位驴友老邱,老邱是某地方台的一名导演,施丹曾经把她父亲的经历以及自己想去普罗岗日的想法跟他聊过,这一次,电视台正好要做一期冰川探险的节目,最终地点就选在了普若岗日。老邱也是性情中人,对于施丹父亲的经历很是钦佩,这次正好有这么个机会,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施丹,把她纳入了这次远征的队伍。

当地的向导已经有了两个,不过老邱还是觉得不够,进入无人区之前在西侧大本营做最后的修整时,他听说这里有一名名叫巴桑的向导,这人曾经在无人区做过防盗猎护林员,后来经过国家重拳打击,盗猎已经在无人区绝迹,这人就转行做了向导,据说此人对无人区的地形了如指掌,车技也是极为出众,能说普通话,就是脾气有点拗。

去见巴桑的时候,老邱特意带上了施丹,他琢磨着带个女同志谈事情气氛会融洽一些。会面地点是一家藏家的小酒馆,到了见面的地方,当时巴桑已经早早候在那里,说是陪朋友喝了几杯,脸熏得红彤彤的,说话也带着几分酒意。

初见时,施丹对巴桑的印象还不错,一米八的大个,古铜色的肤色,长得算是周正。可是这个愣头青的大小伙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把施丹惹怒了。

当老邱把来意跟巴桑说明之后,巴桑就指着施丹说:“价格好说,可是不能带上她。”

老邱一脸的懵圈,施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可不记得自己在哪里得罪过这尊活菩萨,生性豪爽的她当即就撸了袖子。

老邱一看情形不对,马上出来打圆场:“巴桑兄弟,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施和你可从来没见过面啊。”

巴桑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道:“我有个规矩,进无人区,不带女人。”

老邱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施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凭什么看不起女人,都什么年代了,我还告诉你,有你没你,无人区,老娘去定了。”

巴桑也没废话,随手从桌上翻出一只酒杯,啪一下拍在施丹面前,拿起手边的半瓶二锅头将酒杯倒满,一脸戏谑地对施丹说道:“喝完这杯,无人区,上刀山下火海,你要去哪我都奉陪!”

老邱想上来劝一劝,施丹平日里滴酒不沾他是知道的,可没成想他还没张嘴,施丹端起酒杯,一仰头,把酒干了。

喝完那杯酒,施丹一转身趾高气昂地出了酒馆的门,刚出门就醉倒在酒馆门口,最后还是巴桑帮着把她背回了酒店,这一醉,施丹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再后来,巴桑说话算话,加入了老邱的队伍。


2、

进入羌塘无人区的最后一项手续,要签一份保证协议,协议的最后一项明确写着:本次活动可能遭遇恶劣天气,可能远离救助和医疗服务,可能遭受野生动物攻击等意外情况,参与方自己承担所有的意外伤害风险。要求所有参与者在文末乙方的地方签字画押。

施丹莫名地又想起了父亲,那时候他应该也签过一份类似的协议,前方的路危险不断,面对这份协议,父亲当时会想到什么?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家中的亲人,父亲的担心里有我吗?

签协议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展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兴奋、纠结、担忧,人生百态尽显,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份协议无动于衷,生死状,签了这个,命就算交到了老天爷的手中。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施丹的内心是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小小的兴奋,说不清也道不明,多年的期待得偿所愿,大体就是这种感受。

出发前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探险队的这次行程规划格外严谨,从双湖县西侧大本营出发,先前往80公里外的海拔5700米的观景台远眺一眼普若岗日冰川,然后向北直线穿越羌塘无人区,到达多格错仁,再调头斜插进东温河冰河大峡谷,顺着冰川东侧直达普若岗日冰川主峰,并在那里尝试登顶,最后再一路向南,回到营地。行程要穿越整个羌塘无人区并且环绕整个普若岗日冰川走一圈,当然从北侧直接来回也是一种选择,不过从电视拍摄的角度考虑,环绕普若岗日一周更具有影视价值。整个行程长达五百多公里,三十几号人,十六辆车,食物、水、汽油、防寒衣物等等后勤物资的保障琐事繁重,任何一个小问题都不能有疏漏。

出发的前夜,老邱找到施丹,告诉她,让她随巴桑一辆车,并嘱咐她在穿越无人区的过程中一切都听巴桑的指挥。施丹知道,老邱这么安排是对她的特殊照顾,在老邱的眼里,巴桑是他最为看重的向导,可是一想起巴桑之前那些满含成见的话语,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出于团队和睦考虑,施丹并没有对老邱的安排提出异议,她只是在心中暗暗盘算,在穿越的途中一定要给这个傲气的小子好好上一课。

第二天一大早,车队列队出发,前往80公里外的观景台,在那里可以远远看一眼冰川,当然,在那里是看不到主峰的,很多游客到羌塘,也会到那里看上一眼,满足一下对这座陆地第一大冰川的向往,全程只需要几个小时,算不得辛苦。

车队出发前,巴桑从房屋中走出来,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算是向施丹示好。施丹从他身边走过,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到了车边,一拉车门,一屁股坐上了驾驶座。

巴桑扒着车门问施丹:“妹子,之前是我不对,不过开车这事可不是闹着玩,无人区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你快点下来。”

施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道:“你不要看不起人好吧,看你那年纪,也不比我大几岁,我十八岁就拿了驾照,二十岁就参加各种越野,开车越野这事咱俩谁更擅长还没准呢。”

“邱导。”巴桑看没法说服施丹下车,就只好求助老邱。

老邱看两人僵持不下,只好过来劝解:“丹丹啊,无人区这块还是巴桑熟悉一些,要不你还是让他开车,你在旁边拍拍风景多自在啊。”

施丹故意没给老邱面子,直接拒绝道:“没事,姑娘我不爱红妆爱武装,老邱你也知道,平时自驾越野,我可都是开头车的。”

巴桑急了,伸手就要去拉施丹,嘴里念叨着:“你这姑娘怎么不识好歹,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听,信不信……”

老邱一看情势不对,一把拉住巴桑,施丹的脾气他是最知道,一旦让这丫头使上性子,可比两个喝醉的莽汉还难对付,他私下里小声劝慰巴桑:“巴桑兄弟,这丫头脾气倔,你看,今天出发去观景台,应该没什么危险,要不你就在副驾驶看着,让她开完这一段,等进了无人区,我保证,绝对不让她碰方向盘。”

老邱最终说动了巴桑,他无奈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施丹朝他做了一个鬼脸,气得巴桑直接用帽子盖住了脸,不再说话。

十六辆越野车排成一字长蛇阵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大本营,轮毂飞转,卷起的烟尘如同一条灰色的巨龙在广袤无垠的戈壁雪岭之间驰骋,前往普若岗日的探险队正式踏上了征程。

3、

从西侧大本营到观景平台的路其实也算不上平坦,进入羌塘便再没有铺设的公路,人们习惯性地沿着之前走过的车的车辙印前进,可是就在车队出发的前一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把之前的车辙印冲刷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向导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头车的向导次仁顿珠也很有经验,不断用对讲机提醒着车队的驾驶员不要单独脱离车队,他提醒队员们,四周看着像草地一样的地面很可能就是沼泽,一旦陷进沼泽,就会大大影响车队行进的速度。整个车队在茫茫戈壁上行驶,所有驾驶员都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车辆,生怕有个闪失把自己报销在荒野中。

施丹对于自己的驾驶技术有自信的资本,自驾、越野对她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当然,她也是诚心要在巴桑面前卖弄一把,故意把车开到一些大块碎石上,让车子上下颠簸,好让副驾驶上那个装睡的家伙不得安生。

突然,施丹放在档位杆前置物板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她瞄了一眼,是她妈妈的短信,她来之前和妈妈约定好了,每天都要汇报自己的行程,前一天因为太过忙碌,早早地睡下了,竟没想起这茬,妈妈这会儿该担心坏了。

施丹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车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她拿定了注意,便轻轻打了一下方向盘,一拉手刹,把车停在了行进的路边上,空出道来让后面的车先过,她也不敢去太远的地方,只是停在紧贴着车辙印的草地上。

施丹迅速拿起手机,把自己这边昨天的情况以及今天的行程给她妈妈发了过去。巴桑似乎感觉到了不对劲,一把扯下盖在脸上的帽子,然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脸色严肃地质问施丹:“继续往前开啊,干嘛停下来?”

施丹很不以为然地回道:“我回一下我妈妈的短信,放心,耽误不了事,现在就走,别大惊小怪的。”

“走,快走。”巴桑神色明显不对了,朝着施丹大吼。

施丹一下子也有点懵,自己就是发了条短信,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这家伙一定是故意找茬,没准儿还记着仇呢,想到这里,当下也没好气地回道:“知道了,马上就走,吼什么吼,小心眼的男人。”

可是当施丹发动汽车,踩下油门的时候,轮胎下立刻迸发出泥浆拍打挡泥板的声音,施丹加大了油门,除了噪音变大之外,车子往前震了震,又退回到原处,施丹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熄火,下车。”巴桑古铜色的脸气成了黑色。

这一次施丹乖乖听了巴桑的话,下车一看,半截轮胎已经陷进了泥里。施丹不明白,自己只是停下来发了一条短信,前前后后加一起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这车咋就陷进去了呢?

这时候前面的车也发现了情况不对,整个车队全都停了下来,老邱带着向导次仁顿珠走了过来。次仁顿珠看到情况之后,怒气冲冲地质问施丹:“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不停地在对讲机里喊不要离开车队,不要离开车队,怎么就不听呢?”

施丹也觉得有些委屈,回答道:“我就是回了我妈妈一条短信,哪知道就这一会会的功夫,车子就能陷进泥里去。”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解释,次仁顿珠更加生气,骂道:“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这是在观光旅游呢?这里是羌塘,不是游乐场。你觉得那是硬地,其实它就是沼泽,这里的土地随时都张大了嘴巴等着要你们的命,你嫌命长是不是?”说完,次仁顿珠还是不能平复心情,转身对身边的老邱说道:“导演,这人我没法带,完全不遵守纪律,趁着出发没多久,找辆车把她送回去吧,等进了无人区,就她这样的,早晚得拖累别人。”

老邱赶紧打圆场,赔笑道:“次仁兄弟,别生气,她也是不了解羌塘这里的情况,经过这事,她一定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次仁顿珠依然无法消气,给老邱撂下一句话,“这支探险队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导演,你看着办吧。”说完,自顾自地蹲在草地边上抽闷烟。

此时的施丹也委屈到了极点,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更不想让老邱为难,是自己犯的错就该让自己承担后果,若是换做任何一次其他的旅行,即便前面的风景再吸引她,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但这次普若岗日之行的意义非比寻常,这或许是她找到父亲失踪真相的唯一的机会,就算是赖,她也要赖到最后,她同样没有退路。

就在气氛陷入死寂一般的尴尬的时候,巴桑走到次仁顿珠的身边,拍了拍次仁的肩膀对他说:“次仁,这次的事情怪我,没有及时提醒她,放心,后面的车都由我来开,人家一个小姑娘,你也别太固执了。”

次仁顿珠看了看施丹,或许是对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产生了一丝怜悯,又或者是被巴桑的话说动,次仁顿珠一声不吭地走开了,之后,队伍里调了一辆车过来,拿了牵引绳,推拉硬拽,包括巴桑在内的几个人把自己折腾成了泥人,总算把陷进去的车子拖出了泥坑。

因为这个插曲,车队耽误了一个多小时,车队再次前行的时候,巴桑坐回了驾驶座,施丹乖乖在副驾驶座位上反省自己的错误,她偶尔会用眼睛的余光瞄一眼身边正在专心开车的巴桑,这张不苟言笑的呆板面庞此时已经变得和善了许多。

到达观景台的时候,已近傍晚,所谓的观景台其实是一座地势较为平缓的土坡,车子可以一直开到坡顶,在那里可以遥望普若岗日。

虽然只是远眺后背,普若岗日的美依然让人瞠目结舌,夕阳的余辉中,被白皑皑的冰雪覆盖的黑色山脊一座连着一座,茫茫地向天际延伸,金色的霞光映在冰雪上,与天边镶着金边的云彩完全融合。

队伍里,人们纷纷拿出相机来合影,拍下这值得纪念的一刻。施丹一个人坐在崖边,看着远处的普若岗日愣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巴桑走了过来,坐到了施丹的旁边,看着远方对施丹说道:“藏语里,普若岗日的意思是像倒扣着银碗的大雪山,你知道吗,在西藏,银器和大雪山都是神圣之物,普若岗日在藏族人的眼里就是圣地。”

“银碗吗?这倒扣的银碗下一定隐藏了地球亿万年来无数的秘密,这里只是普若岗日的后背,它的主峰该是一个怎样的面容,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父亲,我对着大雪山起誓,我一定要到达你去过的主峰,我一定要去看一看你哪怕舍弃生命也要看一眼的风景。”

施丹擦了擦不知道什么时候浸透了眼角的泪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到达普若岗日的主峰,告慰父亲的亡灵。

4、

探险队在观景台下支起了帐篷,晚上,人们在帐篷前燃起篝火,烤羊肉、酥油茶、手抓饭、当然还有烧刀子二锅头,藏族的向导们性情豪爽,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就连原本因为白天的错误而耿耿于怀的施丹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队伍重新启程上路,还沉浸在前一天晚上欢快气氛中的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的行程会演变成一场与死神搏命的苦旅。

羌塘无人区最大的危险来自于高海拔以及恶劣的天气,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度,让轻松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望。早晚温差巨大,白天最高气温能达到十二度,一进入深夜,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一旦患上呼吸道疾病很容易引发肺水肿,在高海拔地区,那可是致命的。

队伍行进的前两天都还算顺利,一路陪着摄制组拍摄风景,还可以欣赏羌塘无人区独特的地貌,藏羚羊成群结队地奔跑,野牦牛在一边旁若无人地吃草,远处还有豺狼幽幽地眺望。

自从之前帮施丹解围之后,施丹和巴桑的关系也得到了极大的缓和,巴桑会跟施丹讲自己过去作为护林员时的经历,很多年前,羌塘地区盗猎严重,藏羚羊、野牦牛、冰原狼都是盗猎者的目标,他问施丹,你看见过被剥了皮的藏羚羊是什么样子吗?盗猎者把藏羚羊的头连着整张皮子剥下来,然后把它的血肉丢弃在戈壁上,最后它们的血肉会被豺狼吃掉或者腐烂,剩下一副连着一副的骨架,他曾经见过堆弃在一起的十三副骨架,那个场面让赶到现场的护林员恨不得把牙齿咬碎。

最近几年已经没有盗猎者来羌塘了,国家下定决心打击盗猎,专门制定了相关的法律法规,从严处罚野生动物的盗猎活动,杜绝野生动物以及动物的皮毛的买卖,应了那句公益广告词,“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从根源上杜绝了盗猎活动。再之后,护林员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禁绝了盗猎的羌塘,巴桑失去了原先的工作,不过幸好依托做护林员时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他顺利地改行做起了向导,做向导虽然辛苦,也伴随着许多的危险,但终究收入还算不错,更重要的是,他喜欢羌塘,他的肉体和他的灵魂都在这里扎下了根,再也无法离开。

施丹也把父亲的事情讲给巴桑听,她说她就是想去看看普若岗日的主峰,父亲死在了那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身影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普若岗日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里却越来越沉重。

进入无人区的第三天,天气急剧恶化,外面刮起了狂风,拍摄工作越发地艰难,老邱带着摄像组和录音组在狂风中坚持拍摄,有时候一阵风会把人顶起来连连倒退,稍微小一点的砂石颗粒被风卷起贴着地面顺着风向飞快地向前奔走,录音设备放在地面上稍不留意就会被刮跑,拍摄工作就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缓慢推进。

到了晚上,发生了一个紧急情况,摄像老徐和取音的小彭因为在白天的工作中受了风寒引发了急性肺水肿,根据高原生存守则,这两人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后撤到低海拔地区,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车队安排巴桑护送另外一位有经验的向导连夜驾车带着两个伤病号后撤,等撤到安全地点之后,巴桑再赶回探险队,对于探险队而言,拥有无人区丰富经验的巴桑是不可或缺的。

黑夜中,两辆车拖着长长的尾灯消失在黑夜之中,送人其实一辆车就足够,两辆车是防止万一出现陷坑,得有个照应,所有的人都为他们祈祷。这一夜,施丹也失眠了,她一直在担心巴桑,她害怕巴桑遇到危险,也担心巴桑去了就再不回来,在这个狂风呼啸的夜里,施丹第一次感觉到巴桑在身边时的安心。

两天过去了,所有人都等在原地,哪怕是夜里,也会有人开着车灯,为归来的人照亮归途。终于在第三天的后半夜,两盏车灯从地平线上的黑夜中出现的时候,营地里负责值夜的人们一起爆发出欢呼和掌声,施丹听到呼喊,也随着兴奋的人们冲出帐篷,远远地看见冻得瑟瑟发抖的巴桑从车上下来,被簇拥着他的人群弄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施丹又默默地走回帐篷,安心地钻进睡袋,这是她这两天里第一次安心地入睡,那份让她倍感舒适的安全感又回来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施丹拍了拍巴桑的肩膀,和他打了招呼,并且调侃他如果他昨晚没有能够归队,车队就不等他了,后来,老邱告诉施丹,巴桑一个人开车返回车队极其危险,如果在半路上陷进沼泽或者冰坑,谁也没有办法营救,巴桑几乎是冒死赶回车队的。

似乎是受到巴桑独自归来勇气的激励,因为减员带来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车队带着满满的激情继续向前跋涉,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加残酷的环境,但人们似乎被激励出更加巨大的勇气,一往无前。

5、

无人区越往深处走,环境越恶劣,地图越发没有效用,卫星拍摄下来的地图只是一个轮廓,而这个几乎没有人来过的地方,要找出一条前进的道来,只能靠无人机和向导冒死探路。羌塘无人区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戈壁、沙漠、湖泊、绿洲、雪山、冰原交错纵横,早上可能还是晴空万里,中午就可能变成风雪交加,穿过沙漠可能看到的是温泉,温泉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冰河,冰河里还嵌着绿洲。

地形、天气、疾病,每一个因素都限制着车队行进的速度。拍摄的进度也不尽人意,摄像、录音、后勤、剧务,不断有人因为疾病和恐惧疾病后撤,剩下的人每时每刻都要面临着减员带来的煎熬,车队离大本营越来越远,这就意味着每一次车辆的离开都是对这次远征的告别,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后撤,离开的人走时都是泪眼婆娑,都走到了这里,没有能够到达普若岗日的主峰看上一眼,而且一旦错过可能就是一生,他们也不甘心。留下的人心事重重,他们不确定明天要离开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在这里,命运完全不由自己做主。

还好,施丹和巴桑都很健康,既没有高反,也没有生病的迹象。

老天爷或许开眼了,眷顾起这些饱受摧残的人们,在进入无人区的第十天,天气开始放晴,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伴随着天气转好的,还有阳光和温度,这让车队的人一下子有了好心情,探险队前进的速度明显加快,四周的景色看上去都显得格外得亲切。

藏羚羊、野牦牛、豺狼都在悠闲地散着步,不远处,一头豺狼一边打着滚一边用后腿给自己挠痒痒,施丹开玩笑地问巴桑:“巴桑,巴桑,那到底是不是狼?是不是哪家牧民的牧羊犬跑错了道,在这里迷了路。”

要说最稀奇的还是野牦牛,黑黑的长毛,弯弯的牛角,施丹觉得它很像大话西游里的牛魔王,她又转过脸去看了看身边正在开车的巴桑,心中不禁腹诽:这小子可不是至尊宝,半点怜香惜玉的精神都没有,我若是紫霞一定不选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货色。

施丹突然来了兴致,打开车窗对着远处的黑大个喊道:“牛魔王,我不怕你,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原本还在吃草的野牦牛像是听到了召唤,抬起头,看了一眼施丹,施丹愣了一下,然后就看着野牦牛踏着轻快的步子向她奔来。

“巴桑,巴桑,你看,那头野牦牛能听懂我的话,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了。”施丹笑着对巴桑说。

“我的吉祥天,你刚才干什么了?”巴桑看了一眼倒视镜,野牛不仅在狂奔,而且在加速,吓得他赶紧加大油门。

“没干啥啊,我就是对牛喊了两句话,它能听懂?”施丹也是一脸懵圈,这牛追过来也就追过来了吧,一头牛,这么呆萌呆萌的傻大个,怕他干啥?

“我的姑奶奶,羌塘的野牦牛凶猛起来连狼群都怕,它一头就能把咱们这车顶翻,你招惹谁不好,你招惹它?”巴桑无比认真地开车加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施丹一听这话也慌了神,转身去看车后的野牦牛。戈壁上的路坑坑洼洼,根本开不快,若是强行加速,一不小心扎在某个不规则的石块上,立马就得翻车。野牦牛几个加速就追上了汽车,甩着蹄子绕着汽车打转。当施丹近距离面对野牦牛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可没有远远看上去那样的好脾气,几次顶着牛角冲上来想要掀翻汽车都被巴桑急打方向盘躲过。

施丹这会吓得屏住了呼吸,不停地喘着粗气,一看到野牛加速向车冲来,就情不自禁地尖叫,四周的车辆也看到了这里的情况,都一起拍打车门,制造噪音,驱赶野牦牛。不过这牛也来了脾气,一次次地冲刺,一次次地被甩开,始终不肯放弃。

野牦牛左突右闪,巴桑只能通过倒车镜和车窗观察野牦牛的位置,突然,野牦牛从侧面冲了上来,那里正对着的是施丹紧紧抓着把手的车门。

“施丹,快点躲开,不要靠着车门。”巴桑焦急地大声喊道。

“什么,你说什么?”发动机的轰鸣和颠簸时车内物品的震颤声把巴桑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下去。

野牦牛全力撞了上来,这一次汽车没能躲开,最后一刻,巴桑奋力向着侧面拉动着方向盘。被野牦牛顶到之后,车子发生了剧烈的震颤,紧接着向着一个方向侧滑了出去,巴桑松开了刹车,不停地打方向,车子发出几声刺耳的摩擦声之后最终还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野牦牛撞了车之后,怒气也随之消融,远远地看了几眼汽车,终于没有再冲上来,一步三回头地踱着步子向远处跑去,等到野牦牛跑远了,巴桑连滚带爬地从驾驶座上跳下来,当他来到车后,看见车门上那个被牛角顶出来的大窟窿的时候,心中不禁一阵冰凉。

他用颤抖的手拉开车门,看见施丹正倚在后座上,双手捂着小腹,闭着眼睛,眉头紧皱。

“施丹,有没有受伤,要不要紧。”巴桑焦急地询问施丹,他伸手去拉施丹捂着小腹的手,生怕看到那一抹煞红。

施丹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焦急万分的巴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她把因为难受捂着腹部的双手拿开,确认施丹没有受伤之后,巴桑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被野牦牛牛角顶到的地方拉开了一条长长的豁口,不过万幸的是,牛角终究没有将车门的内层凿穿,巴桑最后拉动方向盘的那一下错开了牛角的正面撞击,否则施丹现在的情况真的很难说。施丹看到这条豁口的时候也是一脸的惊诧,莫说是人,就是头狮子或者老虎被这货顶一下也一准肠穿肚烂,看这架势妥妥的羌塘之王。

想着巴桑刚才惊慌失措的表情,施丹不禁觉得有些温暖,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还是挺热心的。

惊魂之后,车队继续向北开拔,到了傍晚,探险队在一处不知名的湖边露营,其间,一群豺狼向着营地靠拢,众人不敢大意,得到示警之后,纷纷躲进汽车里戒备,狼群只是在营地周围观察了一会儿后又纷纷散去。

经历了苦难的人们总能找到机会苦中作乐,一旦从风暴之中挣扎出来,又会立即载歌载舞,探险队一路披荆斩棘、戮力向前,路上痛苦地挥别队友,然后变得更加坚强。在经历了十六天的跋涉之后,车队到达多格错仁,这也意味着整个行程已经过半,同时也意味着旅程将进入最后的冲锋。

十六辆越野车还剩十辆,出发时的三十几号人还仅剩二十人,最后这段路虽然不长,但是将要穿过东温河冰河大峡谷,这段路整个车队都必须在冰面上行驶,也将是这趟旅程中最危险的一段。


6、

东温河顾名思义,是一条温泉河,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到处狂风肆虐,冰雪皑皑的世界里,会有一条冒着热气的温泉河横穿而过。

大自然就是这么的神奇,鬼斧神工的设计,即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设计师在大自然的创造面前也只能汗颜惊诧,幼稚犹如学徒。

绕过多格错仁的山脊,车队斜插向东南,朝着普若岗日的东侧的主峰前进,那里是这次远征的终点,也是施丹心灵深处的目的地。想到自己离答案越来越近,施丹既兴奋又紧张,跨越这最后的一百多公里,她要和普若岗日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

车队在距离普若岗日主峰群五十公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前方探路的车辆发现上层的冰面有积水,仔细研究之后,得出结论:上层的冰面很薄,根本承受不住车辆的通行。而最后这五十公里的路程中,有将近三十几公里的纯粹的冰面行程,何去何从,必须马上拿出一个决定。

“都到这里了,现在撤回去,会被老徐他们笑话的,太憋屈了!”

“不回去又能怎么办,搞科考的要实事求是,不能感情用事,拿同志们的性命去冒险。”

“上层的冰面虽然很脆弱,但是下层的冰面还算结实,铁镐都穿不破。”

“下层的冰面只能从上面凿开的点去看,哪里结实哪里不结实根本看不到,万一走到一半,冰面裂开,那可就进退两难了。”

“探险探险,没有点探险精神,怎么算是探险队。”

“探险精神也是建立在科学精神的基础之上的,不能把盲目的冒险和探险混为一谈,探险也要理性。”

……

碰头会上,争吵很激烈,却始终争不出个结果,老邱在一旁听着大家讨论,抽着闷烟,他是导演,也是总指挥,年轻时的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可是现在,他的一个决定关系着二十条人命,不由得他不慎重。

老邱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着碾了又碾,最后撂下一句:“等两天,看看情况再说,散会。”说完,便戴上毡帽出了帐篷。

出了帐篷的老邱没有回屋,坐进了汽车里,盯着窗前的冰河愣神,施丹顶着风,走到老邱所在的车跟前,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早上次仁和巴桑又去试了几次,上层的冰面太薄,经不住十辆车的碾压。”不等施丹说话,老邱先拉开了话匣子。

“那你做好决定了吗?回撤?”施丹低着头,小声地问。

“丹丹啊,普若岗日不仅仅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为了这次远征成行,这两年,我来回西藏几十次,批过的文件摞起来得有半尺高,好不容易文件批下来,大家披荆斩棘地走到这里,距离梦想就只有几十公里了,你让我说放弃,这也是要我的老命啊。”老邱说着说着,眼泪不知不觉润满了眼眶。

“老邱,不管怎么样,能一起走到这里,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这辈子可能都进不了羌塘,之后,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可是我必须前进,我父亲还躺在那里,我都走到这了,去不了主峰,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我自己,老邱,我再求你一次,给我辆车,我一个人走,死,我也要死到主峰下面。”施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用着平静的语调,但语气无比坚定。

“要不,再等两天看看,或许过两天就……”

老邱还想劝两句,但是施丹却半点余地也没留:“不等了,巴桑说了,东温河的水本来就比其他地方暖一些,若是没有冻严实,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冻上的,与其在这里消磨时间,不如趁着有胆量的时候上去拼一把,放心,没事,我爸还在的时候就常说我运气好,命硬,将来能接他的班。我现在觉得,他是对的。”

说完,没等老邱答应,施丹就下了车,直奔自己的帐篷。

老邱终究没能劝住施丹,最终答应给她一辆越野车。第二天一早,施丹往车上搬物资时,巴桑从远处走了过来。

“一定要去吗?”巴桑说事情一向大嗓门,这次却破天荒地说得很温柔。

“嗯。”施丹轻轻回了一句,继续低头搬东西,同时说道,“有些事情注定是要去做的,躲也躲不掉。”

施丹不敢去看巴桑,这么多天,两个人朝夕相处,从怒目而视到心有灵犀,一起经历了太多太多,她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粗糙但很体贴的大男孩,她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也许等到她从这次旅行结束,再回来找他的时候,她就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那我陪你去,你不认识路,一个人到不了普若岗日。”巴桑没有再劝,帮着施丹一起往车上搬东西。

施丹本想说几句推辞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或许是认可了巴桑的话,没有巴桑她到不了普若岗日。又或者是自私,她已经习惯了和巴桑一起前进的感觉。总之,两人之间有一种美好的感情在滋长,渗入土中,待到来年,定能开出洁白的格桑。

虽然巴桑对于整个车队极为重要,但是看到巴桑随着施丹离开,老邱破天荒地没有阻止,反而暗暗庆幸有巴桑陪着那丫头,总算多了一份保障。巴桑和施丹开车离开的时候,车队所有的人都走出帐篷送行,车子载着他们的梦想一起前行,送行的人们一起双手合十,为继续前进的人们祈祷。

7、

巴桑开着车子在冰面上小心地前进,轮胎轧上冰面,很快就扎破了第一层,然后轮胎打着水花,压在第二层冰面上。在轮胎从第一层滑到第二层冰面的这个过程中,轮胎完全失去了抓地力,是一种真空状态,这个时候很容易侧滑和翻车。这一路,车子都是这么飘忽飘忽地开着,施丹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而且车子如果扎破第二层冰面,很有可能引发局部的冰裂,车辆会有滚入河中的危险,到时候,即便能够侥幸爬上来,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没有防护,不消一个小时就会活活冻死。

巴桑贴着一侧的山脊行驶,车子有惊无险地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终于从冰河大峡谷上开了出来。施丹想通过步话机把消息告诉老邱,只是步话机的灯虽然亮着,却始终连不上信号。

穿过冰河大峡谷的巴桑和施丹又遇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空旷的雪原上没有办法躲避风雪,他们只好把车停到一处山脊下面,倚靠山壁躲避风雪。可是风雪下了几个小时,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急,雪越下越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车子里的温度越降越低。

到了后半夜,车子突然熄了火,不知道是油箱里的油耗尽了还是出了别的什么问题,这个时候完全没办法下车检查。更要命的是,车载空调没了动力,也慢慢失去了效用,车子里的气温急剧下降。巴桑和施丹转移到了车后座,两人把车子里所有的御寒的衣物和毛毯都拿了出来,裹到了身上,但是严寒依然透过车厢的铁皮把车子冻成了冰库,车窗上早已挂满了冰花,完全看不见车外的情况,绝境中的两人越靠越近。

寒冷让施丹产生了幻觉,她又梦到了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普若岗日冰川,她梦到了自己站在普若岗日的主峰下,父亲从雪山上走来,对着她微笑,向她招手,还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做梦,不能睡着,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理智地思考变得越来越困难。施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子不停地打着架。就在施丹的意识濒临崩溃的当口,一股辛辣的味道直刺她的咽喉,好熟悉的味道,对的,没错,二锅头的味道,上次喝酒,施丹醉了一宿,现在喝上一口,脑子竟一下子变得清醒了过来。

施丹睁开眼,她正躺在巴桑的胸口,巴桑搂着她,小心地把二锅头喂进她的嘴里。两个人都没有计较这突如其来的暧昧,或是特定环境下的迫不得已,又或是这么多天里日夜相处后的水到渠成。

施丹被二锅头辛辣的味道呛了一口,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巴桑帮着拍了几下后背,施丹这才缓过劲来。

“跟你说过的吧,女孩子上不了高原,酒能续命,不会喝酒哪成。”巴桑旧事重提,有一点洋洋得意。

“少得意,你一驾驶员,喝酒驾驶,酒驾你懂吗?回头举报你,吊销你的驾照。”施丹又回到了元气满满的样子。

“美女,这是无人区,连路都没有,哪里来的交规,还酒驾呢,没有这二锅头,咱俩这会儿估计都该嗝屁了。”巴桑陪着施丹开着毫无营养的玩笑。

“你一个藏族孩子,怎么普通话说得比我还溜呢?对了,竟然还有东北口音,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伪装的藏族同胞?”拉开了话匣子,施丹干脆往巴桑的怀里靠了靠,生死攸关,这可是最好的借口。

“我阿妈是汉族人,我没见过我阿爸。”巴桑若有所思。

“你没见过你的父亲?他抛弃了你们母子?”施丹没有想到会岔到这样一个话题。

“不是,我阿爸也是一名向导,当年专门为珠峰登山队探路,有一次,遇上大雪崩,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我阿妈已经怀了我,当时才三个多月,为了她以后考虑,有人劝她把孩子打掉,她没舍得,说是得给阿爸留个后。”巴桑静静地讲着他的故事。

施丹看了一眼巴桑,那一刻,她似乎有点理解父亲当年的选择,亲人和理想之间,他们或许从来都没有做过抉择,家人和事业都是他们的挚爱,缺一不可。

风暴肆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太阳缓缓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劫后余生的两人走出车子,寒风依旧,玻璃上的冰雪却在消融。

巴桑给车子加了汽油,车子依然无法启动,这家伙气急败坏地从后备箱摸出两瓶二锅头倒进水箱里,车子竟然奇迹般地再次发动,看得施丹满脑子问号,不但高原的人爱酒,就连高原的汽车也是好酒之徒。

8、

到达普若岗日主峰群是在正午之后,恰逢好天气,整座冰峰在施丹面前一览无余。近距离观看冰山和远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冰雪包裹的岩石里,掩埋着亿万年前的记忆,随手摸到的冰块都隐藏着来自远古的脉搏,沧海桑田,它一直都在这里,不曾变化,也没有喜怒哀乐。它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任凭一代代的文明成为它的一个角落。

施丹站在山脚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普若岗日,就像是在听父亲述说。在这里,她没有找到父亲任何一件遗物,但当她看到普若岗日的主峰的时候,她的心中所有的杂念都被荡涤一空,像湖水一样清澈。普若岗日,如同吉祥天降下的神女,圣洁巍峨,此刻施丹完全理解了父亲当年追寻普若岗日而来的心情,其实一路走来,她一路都在体会,只是真正到了这里,突然就把事情想通了。她不再想去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刻想了什么,也不再估量父亲的选择到底值不值得,她庆幸自己最终走到了这里,只是看着普若岗日,一切的心结就都瞬间解开,热爱是一种感觉,它不需要理由。

施丹突然想起了父亲记在笔记本上引用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的那句话: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她现在完全明白了父亲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上的用意,她在心中默默地对普若岗日说:“爸爸,我们和解吧。”

施丹和巴桑商量登顶主峰,从山脚的海拔6000米到主峰封顶的海拔6800米,800米的高度算不得惊人,但考虑到海拔的元素,这次登顶或许比之前任何一次登山都要有难度。

巴桑支持施丹的想法,两人整理了装备,全副武装之后,向着顶峰进发。

普若岗日的山风从山脊上呼啸而过,声音如同近距离听到飞机破空,即便是借助登山镐、钉鞋这样的专业装备,施丹和巴桑也只能勉强在风中慢慢爬行,让自己不被狂风卷走。几个小时之后,两人也只是依托山脊向上爬行了三百米,此刻,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即便只是站着不动,都要消耗巨大的体力,两人又倔强地向前爬行了几十步,此刻的两人早过了体能的极限,身体已经透支,再继续攀登,危险随时都会发生。

巴桑指了指山脚,提议回撤,施丹用点头回应了他。

这时候,巴桑突然拉下面罩对施丹说了什么,施丹指了指耳朵,示意他风太大,她听不到。于是巴桑慢慢向着施丹靠拢,不断地重复地说着什么,等到两人还有两三步距离的时候,施丹终于看懂了巴桑嘴唇的口型,他在说:“我喜欢你。”

施丹微笑着,刚想点头,一阵疾风略过,卷起了巴桑的绳索,固定的锚钉被掀起,巴桑被风卷起的绳索拉扯下山脊,随着他身形的下坠,又不断地有锚钉被拔起,在下落几十米之后,终于有一颗锚钉吃住了拉力,巴桑被绳索从半空中拉了下来,重重地撞击在山脊上,看着躺在山脊上的巴桑,施丹整个人都懵了,等她反应过来,开始大声呼喊巴桑的名字,而巴桑却躺在山脊上一动也不动。

施丹放下绳索下到巴桑的身边,巴桑头部受到了撞击,血沫子从他的头发里渗透出来。施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顶着狂风拖着将近八十公斤的巴桑退回到山脚,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巴桑推进汽车,咬着牙找来纱布帮巴桑裹住头部。

巴桑紧闭着双眼,躺在施丹的怀里,施丹尽量克制住自己想要哭出来的冲动,拿着对讲机拼命呼救,虽然对讲机中始终得不到回复,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像是着了魔,满脑子想的都是:“巴桑你不能死,巴桑你不要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慢慢笼罩了下来,四周陷入了一片地狱般地沉寂,施丹抱着无法言语的巴桑,心中满是愧疚和恐惧:若不是自己坚持要来普若岗日,若不是自己提议登顶主峰,若不是让他喜欢上自己,他都不会有事。

施丹能做只是声嘶力竭地拿着步话机呼喊,声音早已沙哑,喉头发出钻心的疼痛,但是施丹依然不停地呼救。或许是她的坚持感动了上苍,黑暗中,发动机的轰鸣声冲破了暗夜,车灯刺眼的光芒照亮了施丹面前的路。

老邱带着车队在最后一刻赶到了,他看到了施丹步话机传过来的不断闪烁的信号,虽然因为气候原因,他无法接收到通话的内容,但是从那不断闪烁的灯光里,他能感受到步话机对面的急切,他断定施丹和巴桑一定出事了。

次仁顿珠冒死在前方开辟出了一条通过冰河大峡谷的道路,众人日夜兼程,赶到了普若岗日的山脚。巴桑被转移到了次仁的车上,车队里几个血性汉子轮番开车日夜兼程把巴桑送回了大本营,老邱联系了急救直升机,在大本营将巴桑接走,转往医疗条件更好的拉萨。

施丹跟随车队回到大本营之后,又立即随老邱的车赶去拉萨,一路上,施丹把离开车队之后发生的事情讲给老邱听,老邱听完又忍不住抽起了闷烟,他安慰施丹说,巴桑是个好人,吉祥天会保佑他的。

沿途,路过纳木错湖,湛蓝的湖水映衬着远处的念青唐古拉山,传说纳木错是帝释天的女儿,而念青唐古拉是他的丈夫,神山圣湖护佑了世上最真挚的爱情,施丹下了车,沿着纳木错的河岸磕起了长头,心中祈祷吉祥天的守护。

离施丹不远的地方,一位老人挺立在湖边悠悠地唱着藏族动人的情歌,而更远的岸边,传来扎西寺的僧人虔诚的诵经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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