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昆仑虚上晴光潋滟,祥瑞之气蒸腾不息,蔚为壮观。据说,山门外慕名而来的小仙愈来愈多,自得其乐的聚拢了起来,谈天说地闲聊八卦,好不热闹,与山上恬淡肃穆的气氛有天壤之别。
四哥素来最喜此类场面,他如鱼得水的混迹其中,若探听得来了些许奇闻,必定喜滋滋的回来说与我及子阑等人,当然也不乏添油加醋的成分,娱人娱己两不误,十分的卖力气。
令羽一向恪尽职守,眼下他却有些为难,我从鬼族带回的那名女子,在折颜妙手回春下已回复了生机。那老凤凰还颇有几分自得,因为连她腹中胎儿也一并保住了,“大概先天会略有不足,但生下来确实没太大问题。”
令羽另有自己的担心,“师父,我们昆仑虚一向并没有女子,何况还是个怀胎的孕妇,若容留她在此,照顾起来多有不便,师兄弟们陆续已回来了,这进进出出的,时日长了终究不大合适。”大师兄叠风对外放出了消息,昆仑虚之主已回归,四海皆知。
不出我所料,墨渊还是将她安置了与我毗邻,如同七万多年前对待玄女那般。“既是十七带回来的人,交给她照应,妥当些。”
说是照应,其实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问得紧了,她方怯怯地说出自己叫“若兮”,她之前被伤得体无完肤,如今一张清秀的脸依旧惨白着,虽谈不上绝色,可她低头瑟缩在房间一角,也叫我生出几许怜香惜玉的心肠。
“若兮姑娘,你的造化可不小啊,承蒙折颜上神出手救你一命,如今伤势已无大碍,你还有什么亲人没有?我可代为通知,也好早日将你接回去团聚。”当日分明听玄女指斥她怀的是离镜子嗣,我此时却不点破,以免她顾虑更深。
她嗫嚅了半晌,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眼中含泪,“奴婢...奴婢原本就是孤女,从来孑然一身,没有,没有别的亲人。”
“你不用怕,玄女作恶多端,已经被天族锁拿,迟早要问罪的,若你此时返回大紫明宫,大约也没人会难为于你。”
她听了怔愣许久,只顾着抹眼泪,也不做声,着实再问不出什么,只好先由得她,我寻思着等自己好利索了,将她亲自送回给那鬼君离镜即可。
不过,我的麻烦可不止这一桩,师兄们大约已从子阑处,听来不少关乎我的闲话,于是纷纷有意无意地凑到我跟前,或感慨或探询,亦有取笑打趣的,叫我本应欢喜的心头添了几多烦恼。
墨渊说,他心悦于我,而我也早已离不了他,便稀里糊涂承了他的情,虽两下互通了心意,可却不好贸然亮明我青丘白浅的身份,一来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二来毕竟还背负着与天族的婚约,不愿就此拖累了师父的名声。
“闲言碎语何足为惧?十七若觉得为难,为师亦可出面,为你推掉这门亲事。”虽说墨渊有意,我却不敢随便应下,他的确是我的师父不假,可大凡婚配之事,父母出面才是正经,“四哥已经叫人去寻阿爹阿娘了,左右便是这几日了,再等等看吧。”
墨渊并无别的言语,他素来性子沉静,喜怒大都不形于色,又一贯对我宠溺,旁人便瞧不出什么端倪。师兄们依旧待我为过去的十七司音,偶有亲昵的言行举止,我心慌无措,一时避不过去,师父见了直皱眉,折颜和四哥却看得乐不可支。
瞅见四下里无人时,四哥逮着机会便冲我挤眉弄眼的,“我的好妹子,能叫你师父这棵万年铁树开出花来,可见你颇有几分我们九尾狐的潜质,不错不错,大器晚成啊!”
我很无语。
我坐在墨渊房中,手上随意摆弄着他那把古琴,原是欢喜来听他弹曲子的,可当他问起我想听哪首时,我却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当日折颜以伏羲琴所弹奏出的那一曲。
“那天折颜弹起的曲子,据闻是十七从来没听过的古曲,而且后来伏羲琴的琴弦还断掉了两根,着实有些吓人。师父可还熟悉?”
“那个,也算是太古遗音了。”墨渊眉头皱了一下,沉吟着与我道,“彼时是大洪荒时代,经年征伐不止杀戮不息,这首安魂曲便是用作战场上慰灵的,可稍作变化亦能招魂,但寻常的乐器却使不得,唯有父神亲制的伏羲琴可以。”
我默默点了点头,难怪折颜离开昆仑虚之前,父神务必要他将此琴封印。
“看来,折颜这回再度启封了伏羲琴,终究还是受了点反噬。”想到当日他嘴角溢血的委顿神情,我不由得叹口气。
墨渊听了,也将他的手抚上琴弦,指尖轻拨一下,几声寥落琴音响起,他缓缓道,“折颜此番可是下了血本,耗损的修为怕不下十万年,这份盛情,算为师欠下他的。”
“此话...当真?”我甚为震惊,十万年的修为,没想到老凤凰能如此做,如果我知道我会把自己的修为给师父。
墨渊眼中竟流露出一抹愧色,“眼下,为师...也没法子还他,先欠着吧。”
我心口堵得慌,过去从不曾见他这副样子。于是,我挪过去靠在他怀里,壮起胆子在他颈窝里磨蹭,我虽说在风情上欠缺得很,可也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份亲密可以稍稍安慰一下他。果然,他略为绷紧的腰身开始放松,双手环上我的背......
渐渐的,我的狐狸胆子越来越肥,抬头望着他漆黑的深眸,轻声问,“师父,你,该不会也想着对折颜...以身相许吧?”
我见着他眼睛里的星光沉暗下来,挂在唇角的浅笑也瞬间凝固了,只定定的把我望着,并不作声。心里头是一阵窒息般的慌乱,是我太过逾越了么?或者,我不该此时跟他开这等玩笑的。正懊恼间,他的脸忽然向我凑近,毫无防备的吓得我直往后缩,被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蓦地箍紧了,一手钳住了白浅的颈,瞬间印上了那双朱唇。绵绵的芳香过到了他的口中,白浅的甜蜜,身上自带独有的桃花奇香,香甜的吻这种感觉美好至极。白浅迷乱中闭起眼,又听他辗转在她耳边哑声低语,“你大可放心,我必不会与你的四哥争宠。”
此时此地,我本应无限娇羞,却挣扎着在他肩头不合时宜的笑出了声音,可见确是只没心没肺的狐狸。“嘻嘻,就是要争,师父也是争不过四哥的,他醋劲儿可大得很。”
那一夜,结果可想而知,我被墨渊圈在怀里,不得已将道德真经背诵了不下三十遍,教训十分深刻。我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叫哪位师兄给撞上了,眼前两个大男人公然抱在一起,画面着实有些诡异。
毕方走后的第三天,终于传回了我爹娘的音讯,我阿爹其实豁达得很,说玄女与狐族已没甚干系,她作恶也犯不着拉上青丘,随天君按律处置即可。不过对于自个儿亲闺女的婚事,他老人家还是比较上心,亲手写了一封退婚文书,叫毕方交到了折颜手上。
折颜很无奈的瞪起眼睛,“你阿爹,这是怎么个意思啊?”退婚书上仅寥寥数语,确实是阿爹苍劲有力的字迹,四哥接过来看了几眼,无非就是指出天君毫无诚意,婚事拖得已然很不像样子,务必赶快退了,也好称了自己女儿的心云云,便又笑着塞回到折颜手里。
“我阿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当初既是天君托你保的媒,如今这门不着四六的婚事,势必也要由你去退个干净,才算得上善始善终。”他饶有深意的看看我,再瞟一眼稳稳当当坐着的墨渊,“不过我可得提醒你,这回,别再让那混账东西把你给绕进去了,否则......”他没有将话说下去,显然折颜已经听明白了。
“那不能!无论如何,婚是绝对要退的,何况这口气,我憋在心里已经许多年了,这次连本带上利息,务必跟他好好算一算。”折颜的语气很肯定,并且冲我讨好的笑笑,可惜本上神已经魂飞天外。
关于那场情劫,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原先并不急于退掉与天族的婚事,是想着我历劫时生的孩儿阿离。我本来对自己的姻缘不抱什么期望,只要一直占着太子正妃的名分,任谁也不敢叫他受半点委屈,可如今,我这颗心已经许给了墨渊,再跟九重天牵扯不清,实在是有些亏心。眼下,退婚是势在必行的,并且越快越好,可是可怜的小阿离,又该怎么办呢?
许是看我半天不曾反应,折颜才省起我如今的身份是司音,方又将阿爹的退婚书仔细收好,“真真,我看此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你便与我跑一趟吧,不赶快将此事了结,恐怕我以后的日子,也没法过得安生。”
四哥的眉毛就快要拧到一起了,我晓得他最不愿去的,便是像九重天这种一板一眼假正经的场合。他愁眉苦脸的瞧了我几眼,终归还是认命似的把心一横,“也罢,好歹我也是兄长的身份,比你说的话确实要管用几分。”
我心里有些触动,正想着如何表示一下感激的意思,可还没能有所动作,却看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墨渊站了起来,坦然看着折颜,“正好,我也刚想去天宫一趟,明日便与你二人同行了。”
我揣着一肚子的心事,午膳过后便离了众人,独自回到自己的小院,路过客房门口,想起那位鬼族侍女若兮,她如今孤苦无依,伤病中还怀着孩子,这凄凉的境况,与当年的素素却有几分相似。我轻轻推开门,若兮从榻上艰难的坐起,一双眼睛怯怯的把我望着,“...上神,是奴婢失礼了...”
我心道,她那翼后玄女样貌与我有六、七分像,或许是看见了我心生畏惧,更何况,我还是叫她们鬼族闻风丧胆的战神弟子司音,于是温言劝慰她,“快躺下吧,这里是昆仑虚,不兴讲究这些俗礼。”派来照看她的小童子不在跟前,可是汤药膳食都是齐全的。
她看我的眼光落在膳盘上,讪讪的解释,“奴婢...觉着还不太饿,便叫那位小兄弟先回去了。”
我点点头,随口应了一句,“虽然不饿,多少还是得用点,你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
不想我的这句话,竟勾出了她的一串眼泪,她抽抽噎噎的说,“奴婢情愿,从不曾有过这个孩子。”
我吃了一惊,“你不该这么想。”思索了一下,又道,“孩子的父亲呢?他若知道了,必然会高兴的。”离镜与玄女成婚那么久,一直不能有自己的子嗣,按理说,他应该是求子若渴吧。
“可是,奴婢...并不想让他知道,”若兮声音弱了下去,“即便生了下来,我,我也可以独自抚养他。”
我沉默了,或许卑微如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先吃饭,然后,再好好休息吧。”说完,我便打算退出去。
“司...司音上神,”她把我叫住了,“奴婢想问问,翼后她,现在怎样了?”
“不大清楚,她被天族关押着,反正不会好过的,左右便是等死了。”
叫我意外的是,若兮听了,脸色竟然挺悲切,“真的没有余地了吗?”
“自己做的孽,老天也帮不了她。不过,她还想要了你母子的命,你不是应该恨她的吗?”
良久,她摇了摇头,“翼后她,其实挺可怜,嫁给君上七万多年,几乎没有一天是快活的。”
我不置可否,也许吧,以玄女那样的性情,想要长久的幸福可不容易。
若兮小心翼翼觑了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嗫嚅道,“我们君上的心里,一直念念不去的...都是你...”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离镜他...”想想又觉得荒唐,便不欲问起。
她似乎犹豫了,最后却鼓足勇气说,“我们翼后也知道,君上七万年来爱的,从来就不是她,而是上神您,君上一直都在寻找司音,直至...”
“够了!”我厉声喝止,她吓得哆哆嗦嗦,两手极不安的绞扭着被子,我转过头去,尽量心平气和的说,“这等闲话,以后莫要再提了,你好生歇着吧。”
出得门来,心里憋闷得紧,干脆直接奔向后山的林子,挑了棵最结实的桃树跃上去。午后的光线虽不烈,因我眼睛被晃得有些不适,遂取出白绫缚了眼睛后,方择了处平滑的枝干躺好。此处花香鸟语,暖风轻拂,逐渐熨贴了我烦躁的心。
细想想,世间万事万物,皆逃不过天命,可是天命讲的是一环扣一环的理,上面一环的因结出了下面一环的果,譬如玄女、离镜与我。他二人的结缘,起因的确在于我,可是我们三个结的却是个孽缘。离镜不爱玄女?也许,他只是爱慕那张与我相似的脸罢了,离镜其人,大约一生都在追逐他得不到的东西,得到了却不珍惜。他背叛我,倒叫我及早认清了他,不至于在他这个泥潭中越陷越深,如同今日的玄女那般。
种何因、结何果,端看各自的造化。我与玄女,当年本是善因,最后她背叛我嫁与离镜,如今结下的却是恶果,但这一切与我全没有半点干系。想通了这个理儿,我心里的郁结渐渐散去。不独离镜一事,还有我历的那个情劫,大抵亦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既是躲不开,我便往好处多想想,在这个事情当中,我自己没有半点错处,结果虽然极苦涩,可也叫我看得通透,九重天宫,真的不是我白浅的归宿。
如今我心里,什么离镜、夜华之流,连一丝半点的位置都没有了。
我白浅的良人,唯昆仑虚上的墨渊而已......
心思澄明以后,即便眼睛不大好,亦可畅通无阻地视物,我此刻心心念念的人,他的气息一直在桃林边缘徘徊不去,难不成,他也有难解的心事?我耐不住性子,一把扯下覆在眼睛上的白绫,“师父...”
才刚刚唤了一声,那道熟悉的身影很快便出现了。我们青丘民风素来淳朴,大凡女子亦多是敢爱敢恨的,我自然也没有扭扭捏捏的道理,当下便飞身向他奔去,落入他张开的怀抱之前,分明看到他唇角勾起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度。
“小十七,在想什么?”他的笑容晃得我微微失神,听见他发问以后,我不由粲然一笑,“想你了,十七心里,还有白浅的心里,全部只有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