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

摄于2012年10月 东宁

小花起初本无名头。

每逢晨曦尚存,阳光微暖之时,外婆便蹬上布鞋打开鸡舍轻巧踏入,许是一个愣神的光景外婆便面带笑意、手握数枚鸡蛋悄然返回老屋。彼时我年纪尚小,只能乖巧坐在漆着绿漆的小凳上,手肘抵着老屋厨房的锅台,睡眼惺忪的对焦外婆忙碌而幸福的碎步。

那些鸡蛋被外婆逐一码放在灶台旁的一口老旧箩筐中,一二三四的数量清点的利落分明。

随即,外婆在灶台中起了火,铁锅中的水尚未沸腾,一枚圆润的鸡蛋便在氤氲的水汽上方蓄势待破。不多时,我的早餐就成了形——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上卧着一枚剔透的鸡蛋,两根清翠的蒜苗斜放在鸡蛋的旁边,那味道初闻清幽寡淡却总是令人欲罢不能。如若遇上特殊时令,挂面就变成了风味浓郁的方便面,蒜苗亦会换做两瓣新蒜,但唯独鸡蛋始终伏在青花瓷碗的中央,从未改变。

我时常会问外婆这鸡蛋是哪只鸡下的,实在是好吃。外婆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是最小的那只鸡。我恍然大悟,摸着鼓鼓的肚皮追问,我不能白白吃掉那只小鸡的蛋,她应该有个名字。外婆用食指将鬓角的灰发捋向耳后,双眸闪烁的冲我点了点头。

我望着鸡舍旁的丛丛小花,思忖良久,说,

“叫她小花吧。”

外婆一愣,随即莞尔一笑,许是默认了。

我四岁时,小花便可一天产上一枚蛋,倘若应了时日或欠了运气,小花的产量翻番或归零亦是可能。但我碗中的鸡蛋终未间断。每天清晨,我都会问外婆小花今天下没下蛋,外婆说有,那么今天的面条都洋溢着金色的光芒;如若没有,那陌生的荷包蛋吃起来简直味同嚼蜡,甚至会令方便面失色。

一个明媚的晌午,我蹲在鸡舍前看着小花肆意的奔跑,试图用干瘪的词句夸赞她的蛋。

小花似乎听懂了我的呢喃,她快乐的从鸡舍的西北飞奔到东南,一路带起的风令鸡舍前的小花前后摇曳。我打了一个嗝儿,口腔中弥漫的满是鸡蛋的香甜味道。小花看着我,发出咕咕的声响,我意识到我和她许是建立了某种奇异而高超的神交。我望了一眼老屋,发现外婆正坐在板凳上一脸笑意盎然的注视着我。

“我想和小花在院子里玩!”我双手弯曲作喇叭状,大声向外婆呼喊。

外婆点点头,轻巧的影子在晌午阳光的照射下快速闪过菜园与篱笆,打开了鸡舍,小花一跃而出,却丝毫未现与我相见恨晚之情,反而笨拙的扑扇着翅膀,一路高歌的向院门冲刺。

外婆一拍大腿喊道:“不好”,随即作势要追,而我怅然站在原地,体味着人生中的第一次滑稽的背叛。

不多时,外公拎着小花的翅膀推着自行车走进了院门,外婆长吁了一口气,庆幸着夺路而逃的小花和回家的外公撞了正着。外公一边数落着外婆的粗心一边将小花扔进了鸡舍,转身抱起我与我玩耍,我伏在外公嶙峋的肩头上开始流泪,外公以为我收到了惊吓,指着鸡舍中惊魂未定的小花对我说:“不怕,这小母鸡不老实,改天宰了她,咱们吃鸡大腿!”

我听罢,哭的更凶;转念一想又怕此举会令外公放出什么更狠的话头,便只好咬着嘴唇,硬生生将眼泪鼻涕憋了回去。

小花躲在了小花的后面,偷瞄着我。那些留在外公外套上的泪渍,被晌午的日头渐渐风干。


几个月后,过年了。

木窗外纷扬的飞雪,宛如午夜黑白电视机中的雪花点——既令人慨叹这长夜的漫漫,又对次日的节目好生期待。

“过年了,”外公握着筷子夹起一块鸡蛋,“怎么着也得炖只鸡。”

外公有滋有味的品咂着蛋香,环视饭桌,似在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会心一笑,欢喜的声音透过口中的饭食与碗筷的碰撞传出以作回应,外公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银色的线。他用略显粗糙的手抚摸着布满胡茬的下巴,顺手将我抱起。

“过了年,吃了肉,咱家的这个小家伙就又长了一岁。”

众人大笑,仿佛正目睹着我的生命在蓬勃而肆意的生长与延长。

我隐约有些不安,觥筹交错中竟瞥了一眼院落中的鸡舍,似已觉察到在这皑皑白雪中,另一个小家伙的生命已被逼到了料峭的尽头。

果然,外公选择了小花。

杀鸡那天外公异常的高兴,那瘦弱的身形穿梭在鸡舍中既有过年的欢喜,又有替外孙复仇的快意。我蹲在雪地中心不在焉的玩儿着雪,心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情绪。

外婆说:“那是只小母鸡。”

外公说:“我知道,逮的就是她。”

外婆说:“她还能下蛋。”

外公说:“这么多只鸡,不差她一个。”

外婆不再作声,鸡舍中的公鸡母鸡发出咕咕的声响,虽知岁月长河固有一死,然而今时今日却如临大赦。外公似乎也看穿了它们的心思,一边拎着小花走出鸡舍,一边喃喃自语道:“别看叫得欢,明年有你好看。”

小花的目光穿过纷乱的飞雪径直与我双目相接,她神色固执而平静,我目光涣散且游离,仿佛我俩角色互换,她是对于未来成长充满希冀的倔强孩童,而我则是即将与蘑菇粉条料酒铁锅为伍的待宰雏鸡。

外公撸起袖子,示意我回到老屋去。外婆已在锅台边备好了卧着荷包蛋的挂面,那涂着绿漆的小木凳放在锅台的旁边,一切在阴霾的天空下竟生出了莫须有的丝丝悲怆。

“外婆,这个蛋是小花下的么?”我指着鸡蛋,没动筷子。

“这个,”外婆语塞,许是犹豫,亦可能是真的忘却,“记不清了,可能是吧。”

我嚎啕大哭,哭声犹如一道狂放的闪电刺破厚重的云层,所有缓慢无声簌簌落下的白雪被利落碾压成细碎的粉末,骤风起瞬间吹散所有的白色,宛如冬天已过,早春将至。

外公和小花吃惊的看着老屋中的我,竟忘了彼此屠戮与待宰的初衷。

“不要杀小花!”我喊着。

外公一愣,看了一眼外婆,外婆捋了捋鬓角,显得无可奈何。随即外公放下阿花和长刀,快步走进老屋,抱起我,我瞬间停止了哭闹。

“她叫小花?”外公问我。

“她叫小花。”我答。

“蛋。”我指了指青花瓷碗中的那个依稀冒着热气的荷包蛋,万语千言堵塞在喉咙与脑回路,张口却不知如何描述。

“小花,咱们得留着。”外公说。

“嗯。”我伏在外公的肩上,眼睛肿的像鸡蛋。

外公抱着我走进小院,心念恐是小花已经和上次一样蹦跳着飞奔出院门了罢。

小花满怀炽热得站在长刀旁边,孤傲的挺着脖颈一动不动,纷扬的世界中小花的身形竟是如此这般的细小不堪,然而这羸弱的身躯却似能融化这小小天地的所有冰霜飞雪。

午夜布满雪花点的电视机,忽然绽放了夺目的色彩。

“过年了,鸡还是要吃的。”外公一边抱着我把小花放回鸡舍,一边呢喃道。

“对!”我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指着一只瑟瑟的大公鸡说,“这个!”

小花咕咕叫着,竟生了一枚双黄蛋。

除夕,我吃了一只鸡大腿,还有一只鸡翅膀。

外婆夹起另一只鸡大腿,放到了外公的碗里。外公喝了酒,微醺的脸庞令老屋散发出阵阵质朴亦唯美的红晕。他望着碗中的鸡大腿有些出神,少顷自顾自端起酒杯呷了一口,白酒缓慢而黏滞的滑进胃中,像极彼时众人于岁月中的流转与挣扎。外公的胡须和喉咙忽然剧烈的抖动,那不安分的年景与酒精不仅浸红了脸颊,转瞬亦是将双眼染的红了个通透。

“小花儿,这鸡腿儿给你。”外公颤巍巍夹起那只布满油星的鸡腿,递到了外婆的碗中。

“这是好东西,你吃。”外婆试图把它还给外公。

“你吃,这些年,一天天,挺累。”外公右手举起筷子轻轻压住外婆筷间的鸡腿,左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至此,我方知晓,原来外婆的小名,也叫小花。


家中再也没有人提起杀鸡吃肉之类的话头,每每大家看到小花在鸡舍中扑闪着翅膀卷起一地鸡毛,只觉这生命之奇巧而丝毫不感聒噪。但逢年末岁尾,外公便会抱着我走进鸡舍,开心的问我“吃哪个?”我随便一指,定是能避开小花,外公沿着我手指的方向抓上一只鸡,大摇大摆的走出鸡舍。水一开,门一关,小花几枚蛋,卧住几碗面;我置了新衣,羽翼渐满;时光添了新岁,转过旧年。

后来小院被推土机推平了,老屋的锅台,鸡舍,在一片轰鸣声中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尘埃与瓦砾。外公外婆住进了楼房,自是无处安置小花,只得将其送给了乡下的亲戚,嘱托一定要好生照养,我对乡下的阿伯说小花很乖,她的鸡蛋亦是特好吃的很,如若心情好了,小花还有可能下双黄蛋。阿伯听着我们的絮叨有些不悦,眉宇间布满“我养了大半辈子的鸡鸭鹅狗这些琐碎我还能不懂”之类的不耐烦,他接过小花佯装耐心的寒暄几句后,便转身开着拖拉机离去,一骑绝尘。

外公外婆牵着我的手,怅然若失。楼上冰箱的冷藏室中整齐摆放着一层鸡蛋,可是无论或煮或煎或炒,终归感觉是少了些许味道。

“外婆,你说小花在乡下会过得好么?”我问。

“应该会吧。”

“我看,够呛。”外公放下筷子,左右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你的小花啊。”外公的声音不大,却通透得很。

果然,半个月后,小花变成了铁锅中的小鸡炖蘑菇。


外公和外婆在这楼房里一住便是二十多年,所有和那个小院老屋相关的记忆被渐渐的抹平,包括锅台边的青花瓷碗,箩筐中的新鲜鸡蛋,当然,还有小花。

时光荏苒,我忽然意识到外公外婆记忆消退的速度已然超过了我的成长,当我那些年碌碌游走于客厅厨房、校园车站之间时,外公外婆的记忆逐渐接近空白。当我为他们煮上两碗热汤面,卧上两个鸡蛋时,他们会笑着拉着我的手,边吃边说我这外孙儿真是大了。吃罢,我得意的问道那鸡蛋味道如何?他们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反问道:“鸡蛋?哪里有鸡蛋?”

终于有一天,外公不能下床了。他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眼睛倔强的看着塑钢窗外的春意渐浓,草长莺飞;外公时而笑着点头,阳光铺洒在那布满皱褶的脸上仿佛产生了折叠,略显刺眼;窗前仿佛果真站着一位谈笑风生的老者——那许是属于外公自己的一段时光的映射。

外婆坐在客厅,捂着心口,看着床榻上的外公微微出神。

我站在两者之间,体味着时空的黏滞与沉重。

“来。”外婆向我挥挥手。

“您说。”我在外婆旁坐下,笔直挺拔。

“把小花炖了,给他吃,小母鸡儿,补身子。”外婆颤颤的说着。

“小花?小花已经……”我的思绪倏地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黯然臆想着小花在乡下最后的挣扎。

“用鸡汤,煮点面,卧个鸡蛋,鸡腿啊也给他,这老头子怎么就躺下了,小花下双黄蛋,可是那鸡蛋,补得慢啊,小鸡儿大补,吃了小花,他好赶紧好起来不是?”外婆在一个人絮叨着。

原来,外婆也糊涂了。

“好吧,外婆,我这就去把小花捉来,拾掇利索了,炖给外公吃。”我起身,准备出门。

“快去!。”外婆抬起头望着我,双眸既浑浊,又清澈。

不多时,鸡买回来了。

“这是小花?”外婆问。

“应该是。”我苦笑着回应。

“去炖。”外婆道。

“好。”我答。

当我把鸡腿和面条端到外公嘴边时,外公正睁着双眼愣愣的看着天花板,他的喉咙偶尔蠕动一下,许是口干了,亦或是沉浸在小酌的幻觉中。

“这是什么?”他看着碗中的鸡腿问,显然他已忘记了这个他曾经最为中意的食物的名称。

“小花。”我答道,“外婆说的,死了,熬汤,大补。”

“小花?”外公的调门忽然提高。

“是,是的。”

“她死了?”外公睁大了眼睛,仿佛是一位执着而骄傲的哨兵孤独伫立在苍茫无垠的大雪中,等待嘹亮军号的响起。

“是的。”

“你呀你,你呀你,小花,你这个老东西。”

外公起手推开我手中的碗筷,力道不大,但我却无力坚持,筷子应声落地。

外公闭着眼,喉结抖动,有了泪,脱了力。


几年后,外公外婆被合葬在了一起。

每次叩首祭拜后,我亦常常思考和追忆,在人生这段狭窄而漫长的光景里,小花究竟过得好不好。其实答案是肯定的,外公早就告诉过我:

“因为她是你的小花啊”。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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