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人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宁远山下了班,手里拎着一个装着几个馒头的塑料袋,排着队挤上了229路公交车,到了第二站,匆匆下车后又挤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公交车抵达终点站时,车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乘客,他下车后,步行了半个小时,抬头看见了小区那几座破旧的危楼。

天色已暗,楼道里黑漆漆的,声控灯早不知坏了几个月,也没人来管,有时人踩着拖鞋走着,灯忽然就亮了起来。

宁远山举着两元店买来的便宜小手电,刚爬上了四楼,忽地听见有人狠狠地跺了几脚,他蹙眉,照了一下,是醉酒的张老伯。张老伯身体撑在门前,大嚷着“还钱”,嘴里骂着一些不堪入耳的恶毒诅咒。

那户人家借了钱,谎称家人生病,两个月前就撤走了,张老伯善良反被人利用。

宁远山没打算看热闹,直接回了自己屋子里,撂下塑料袋搁在折叠桌上,拖来一个小马扎坐着,撕开一包榨菜,就着馒头凑合当晚饭,楼里又停电了,电水壶烧不了热水,他在厂子干了一整天,此时渴得很,猛灌了几大口凉水,胃里涌入了冰冷的水。

他端着塑料盆,提着牙缸,去四楼最南侧的厕所那里洗漱,厕所门被人反锁住了,他只能在过道里等着。平时洗衣冲澡,一层楼的人都在这用着,但也不用排太久队,宁远山住得久了,都知道他们经常上夜班,为了家里很拼命。

回了屋子,他摸黑找了一板药片,抠出几粒干咽了下去,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早上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他还有点懵,他梦到天上掉钞票的梦被打破了。

他看了眼来电人,犹豫几秒滑了绿色接听键。

“儿啊,这不,快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宁远山听见母亲传来亲切的声音,鼻子有点酸。

“我、我不回了,妈。”他边说着,边一手扯平着凌乱的床单。

“这怎么能行呢!儿啊,妈不求你挣大钱,能养活自己就行,我和你爸有养老金,你别操心家里。”

“我、我真不回了,过家留厂里的,老板给发双倍工资,我吃得好住得好,您也别牵挂了。”他一只手指戳着白色的墙,一大块墙皮揭落了下来。

“我爸呢?他在干嘛?”

“你爸呀,他那个倔性子,他不肯去——”电话那头有点吵,宁远山听不清,“算了,你好好的,妈有事先挂了。”

宁远山晃了神,心里有点堵,不知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叹了口气。

天色还早,他今天难得有一天休息,睡意被电话搅得全无,起了身,去洗了把脸,醒神。

中午,宁远山去了集市上,买点菜和肉,备着过年。

集市上闹哄哄的,人潮涌动。宁远山挑了一大袋苹果。在鞋摊上,又和老板讨价还价半天,买了双新布鞋。

几捆芹菜,六斤五花肉,两棵大白菜,他通通装进了蛇皮袋里,一手拎着。

到了卖糖和瓜子的摊位那里,他停留了片刻,往回住处的方向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称了两斤大白兔奶糖,他小时候最爱吃这个,馋了,就买点。

回了住处,宁远山坐在床边,过道里安安静静的,反而不适应。只有夜里才热闹,打牌的,搓麻将的,串门的,这一楼里都是大男人,说话都是用喊的,也不用顾及什么。

他摸出裤子里的手机,轻放在床上,点开购票软件,盯着那一排地名看了许久,左手摸着自己右手的老茧,许久后,退出界面,把手机翻了个面,不再看了。

他仰躺在床上,枕头是硬的,床也是硬的,在这里睡了大半年,早就适应了,此时却想念起家里柔软的大床,或许临近年关,思家心切,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咚!咚!咚!”有人敲着他的门。

他开了门,一个同他一般大的小伙拎着食物进来了。

“嘿,远山哥,我买多了猪头肉和凉菜,分你些。”

“不用不用,你留着明天吃。”宁远山摆手拒绝道。

“嘿嘿,我明天就坐火车回家了,今天吃顿好的。”小伙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不,你不是说不回了吗?”宁远山有些疑惑,“这么快改主意了?”

“家里人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回呢,还说给我介绍对象,我这不,寻思回家看看我姐孩子,那小鬼说想我了。”

“行,那谢谢了哈!”宁远山收了两袋菜,解开装在盘子里。

中午没吃饭,他也没饿,这会儿被菜香勾得肚子饿了。

隔了一天的馒头有些硬了,他烧了壶热水,把馒头掰成两半泡在盛着热水的碗里,就着菜吃得很香,吃完肚子鼓鼓的。

又过了三天,宁远山像往常一样回到住处,刚搁下塑料袋,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看了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转手就要滑到红色拒接键,却滑错了。

“喂,喂?能听见吗?远山哥哥。”

宁远山听见这声亲密的称呼愣住了,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好像还有点熟悉?

“喂,喂?能听到吗?”电话那头又重复了一遍。

“能听见,请问您是哪位啊?”宁远山不确定地问着。

“我是朵儿啊,我的哥哥,您记性也太差了!”赵朵儿调侃道。

“朵儿?抱歉抱歉,我只是……你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啊,我偷偷说,你可别……”

第二天,宁远山就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他靠窗坐在位子上,思绪随风飘散,落在了左手虎口的那道痕迹。

小学二年级时,他同赵朵儿争一把小刀,他最终争到了,削铅笔时,他不小心削到了自己左手,赵朵儿见他流血了,慌乱地拿卫生纸帮他按着,她白乎乎的小胖手不小心沾了血,还很认真地按着,小嘴叭叭地说着话,喊着“不疼不疼”。

那时,赵朵儿不知从哪里学了些词,举着小手向他起誓,要宁远山做自己的小弟,会保护他一辈子,那时他个子比她矮,有点笨笨的,竟然就答应了她。

后来两人初高中住了校,又不在同一个学校,距离也渐行渐远。

火车抵达目的地,宁远山一个人站在火车站出口,穿着一身朴素,看着来往的人潮,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回去了。

他坐了一路公交车,头晕呼呼的,一整天没怎么好好吃饭,从背包里掏出药板,抠了两片咽了下去。

到了家,看见的场面,燃起了他的一把火。

赵朵儿正同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其乐融融,一起包着饺子。

“赵朵儿!”

她听见这拔高的一声喊,身形一顿,见到人真回来了,小腿抬起就要溜,却被拦在门口。

“哥哥哥,有话好好说嘛!”她朝他眨了眨眼。

“儿啊,怎么回事,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我看,他去了大城市就忘了这个家了!”

三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他耳边,宁远山蹲下了身,双手捂住了腹部。

“怎么了?”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宁远山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赵朵儿扶着他宽大的肩膀坐到了沙发上,眼前的大男孩不再是过去那个瘦小的男生,身上很有重量。

宁远山从背包取出那板药掰开了两粒,就着宁母端来的温水喝了下去。

“儿啊,这是什么药呀?”宁母皱了脸,望着他有些难受的表情。

“没事,妈,是开的胃药。”

“才出门一年,怎么就这个样了,还给我说能照顾好自己,骗鬼呢!”

“真没事,毛病不大,胃不太好,看了医生,开了药。”

“你呀……”

宁远山老实地坐着,微微仰靠在柔软的沙发后座,像个一脸认真接受训话的大学生。

“妈,我饿了。”

“妈,我饿了。”宁远山连着重复了两遍。

宁母推了一把宁父,“老宁,听着没,你儿子饿了,还不快点烧开水下饺子去。”

赵朵儿心虚,没留下来吃饺子,找了个理由就溜走了。

宁远山在家过了两天安闲日子,就去了赵朵儿家里找她算账。

赵朵儿就杵在自家门前,一副不准备请他进去喝杯茶的抗拒样子,宁远山心里乐了,面上却一脸严肃。

“说吧,赵朵儿同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赵朵儿听见这句话,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我只是想找个理由见你,才撒谎的,叔叔他之前确实是骨折住院了,只不过,我撒了个日期的谎。好不容易批了年假,用了之前没用的休息日,我赶了回来……”赵朵儿边说着,自个先委屈了起来。

“嗯。”宁远山听了,沉默了一会了,闷出了一个音节。

赵朵儿收了絮絮叨叨的音,戳了戳他的手臂,“真不气了?”

“其实——”宁远山垂下目光,“其实没关系的,我没有那么笨,只是……”

天暗了下去,宁远山同赵朵儿聊了很久,回了家。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抽着烟,从嘴里吐出一团烟雾,缭绕在头顶雪白的发丝之中。

“爸,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你小子,别辜负了人家。”宁父知道他去哪了,淡淡地说道。

“爸,我……”

“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婆婆妈妈?”

“我……你少抽点烟吧,容易黑肺。”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胆大了,咒我呢!”

宁远山不再回话,回了自己屋里,房间同他离开前一样,干净整洁,这两天又降温了,家里没暖气,宁母怕他冻着了,又抱来两床被子。

他看着屋子里三床整齐铺着的被子,哭笑不得。

“儿子,开饭了!”他隔着一间屋子又听见了母亲久违的大嗓门。

“来了!”他穿着拖鞋大步跨出卧室门。

大年初一的早上,外面的鞭炮声响彻天际,宁远山四点多钟,早早就睁开了眼睛,还窝在厚重的温暖里,盯着头顶亮起的白炽灯。

六点钟时,宁远山摁灭了手机刚刚响起的铃声,向父母磕了头,道了过年好,穿着黑色羽绒服,推开了院里的大门。

一抬头,就看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赵朵儿,在门前搓着手,嘴里哈着冷气。

“过年好呀,远山哥哥!”她咧嘴傻傻地笑着。

“过年好!”宁远山拥她入怀,把冻冷的姑娘圈在怀里。

在他温暖的家门前,搂着他心爱的姑娘,这是他的姑娘,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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