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坐在门槛上抽一根,自己卷的旱烟——那都用孙子随手扔下的作业本和自己去集市上买的六元钱一斤的烟草卷成的。碰到赶集的时候,老头就去买两斤烟草,卖烟草的也是个老头,烟草放在大街上一个人少来往的角落等待着寥寥无几的顾客。老头盘算着下次多买点,因为卖烟草的老头说再来一次就不来了——很少有人愿意抽这种烟了——掉价!愿意抽的人都差不多没了,老头心里暗自庆幸,心里又一阵发凉,一阵颤抖。
张口吐气的时候,老头的嘴有些干了,红色的光有一阵儿没一阵儿的散发着热量,津液连接着舌头和门牙——前一阵子,孙子说他的黄牙又臭又难看,不再让他抱了,老头听着半晌没言语。
再后来,孙子回城了,老头悻悻地跑到小卖部买了牙膏和牙刷,成天像铲土一样的死命刷,刷完连吃饭都不吃那味儿。老头嘴里咳出一口浑浊的老痰,一口吐在自家门前的辣椒地里——地这玩意儿,化肥农药都不好使,养出的东西个儿是大,但吃到嘴里没个味儿,要吃好东西还得靠他这口老痰和茅厕里的几瓢大粪。
老头瞟了一眼田埂上快过人高的枯草,心里一阵不痛快——当年哪有你们这么高的草!
老头想起了当年光秃秃的田埂和小路,想起当年整齐的秧苗,想起王道士僵着脖子在酒桌上说——现在的小年轻有个手机比老子们专业的算的还精,人少了,老鼠都敢咬人了,你看看那些狗日的草,长得比他娘的人还快。冲着王道士这句话,老头用剩下烟草换的王道士一张醉醺醺的符。
王道士没儿女,连地都没有,一间破棚屋硬撑了十几个年头,和王道士一个驴脾气。
老头愿意请王道士喝点老酒,有鸡蛋就摊几个鸡蛋,前年留下的花生放进滚熟的油锅里炸脆再撒上一撮盐就是一道好菜,再不济就去地里摘几个灯笼椒,用油煎的油亮亮的也撒盐。
孙子来的时候,老头就在那块常年挂在灶上的腊肉上割下一大块,炒一炒。孙子却不待见这些黑乎乎的东西,看了直皱眉。但肉总这么挂着也不是个事儿,况且孙子也没来过几回,那个人没了,以后这种机会也更少了,老头就自己吃,也和王道士一起吃,老头不爱说话光爱听,王道士偏偏爱唠叨,老头也不烦。以前老头坐在房门槛上的时候,也有一个人爱在身旁唠叨,老头耳朵不好,那个人就一直唠叨到老头听见为止。
老头挪了挪屁股,他知道房哪个地方适合沉沉地坐下,哪个地方有一条裂缝,里面时时有蚂蚁在爬。这栋房子和老头一样,快散架了。
老头前半生没干过什么缺德事,也没兴过什么大浪,一辈子潦草的被耗光了,给老头真正喜悦的是他儿子的第一声啼哭。老头,想起了以前他追着儿子满院子跑,只是为了喂他一口饭的时候,又好笑又悲哀,儿子大了,自己老了,估计这辈子再也追不上了。静静地等死是唯一的归宿。
菜盘子里炒的焦黑的腊肉没人动,油已经凝固了,那瓶山西老酒被喝了一半,往常王道士都会熟络的帮老头洗碗收碟,然后留老头一个人坐在房门槛上抽烟,自己一个人走回窝棚,或者陪老头抽一会儿烟,再一个人走回窝棚。
王道士今年不来了,以后也不来了。
去年老头看到了王道士轰然倒塌的棚屋心里猛烈的抽搐了一阵子。
刨开瓦片,有几只老鼠窜来窜去的。王道士曾经说自己没地,死了都不知道埋在哪里,就留给老头润润土,老头说好。
老头到底没拿王道士润土,该怎么埋还是照例怎么埋了。
老头拿着一只下蛋的母鸡和一只公鸡找村里的谭木匠打了两口棺材,一口给王道士,一口给自己备着。村里的老人都爱找谭木匠打棺材,他会在棺材上特意刻上仙鹤和仙桃。老头特意托付谭木匠加快进度,但是谭木匠也老了,抡起斧子来已经没气力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单活儿。镇上的殡仪馆已经抢走了谭木匠的生意,甚至连哭丧这种事也有人包办了,一条龙服务!但老头不想要陌生人留下的眼药水!谭木匠做棺材的时候,老头也会去瞧瞧,木屑在空中飞舞的时候,老头眼睛不断地随着木匠的手里的工具来回动——这些个老东西连同他自己早晚都会被丢进土里。
等着棺材的空儿王道士的尸体被拿去火化了,尸体放太久,容易臭。看着烟囱里冒出的阵阵黑烟,王道士尸体化成了一堆灰,一个活了60多年的大活人,到头来和墙灰一个样。
骨灰被供着那个人的牌位旁,等着棺材做好了就连着骨灰一起埋了。
王道士信鬼神所以做了十几二十年道士不改行,老头不信——人死了就是死了,就该拿着润土,但王道士信,所以老头又特意置办了一件死人的寿衣放进棺材里,。
棺材埋在那个人旁边。
将来自己也会在那里。
老头想了想,站起身,猛吸了最后一口旱烟,火蒂被扔了出去,振奋的火苗划出一道诱人的弧线后消逝的夜色里。
地里一新一老两座坟冲着老头——像在跳动似的,活脱脱的两颗黑我的心脏。
老头迈开步跨进了堂屋,拿着积了灰的罩子盖住了桌上的两碟菜和那瓶老酒。一口黑色的棺材,挺尸一样的横在屋里人透不过气。老头摸黑上了床。睁着眼睡觉——老头有点好笑的想。羸弱的黑夜像麻风病人一样向老头伸出了一个大大的拥抱,一点点地抠走老头余下的一生。
自己也许真的老了,也许自己真该被丢下了,老头盯着窗外苍白阴冷的月光想说几句话吓吓心中的鬼,但似乎没什么好说的。秋天的蚂蚱死命发出最后一声响,然而世界越响就越安静,熄灭的烟蒂散尽了最后的余热,仿佛它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