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考很顺利,分数虽不高,但足以升学,这是那一年让我为数不多的欣慰事。我本想用这件喜事来驱除一些笼罩在家庭上空的阴霾,却万万没有想到,阴霾已经彻彻底底地笼罩了我的家庭。父母对于我的升学没有任何的喜悦,甚至给他们带去了更多的烦恼,因为此时的他们根本供不起我了,就连那每年几百元的学费都能令他们手足无措,为此他们很汗颜,我也很汗颜。
父母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让我毫无怨言。其实那时候的我对于上学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了,但我心里仍旧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可以混到一纸文凭,也曾想过会中途放弃学业,但万万没有想到会如此早地放弃,而放弃的理由竟然是“窘迫”。
蛰伏了大半年的外贸公司终于传来了讯息,外国的海关对于中国的精饲料出口也出台了明确的规范措施,以往精饲料出口的包装、尺寸、包重均已作废,必须严格按照新的规范措施生产出口。对于我们一家而言,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堆摆在仓库中的几百吨精饲料都变成了废品,而先前购置的上百万元的机器设备也都变成了废铁。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年的我家就是如此悲催和倒霉,想要重新让工厂运营,就必须得改良原有的机器设备,其改装费用就需要近百万元的投入,这无异于重新订购一批新型号的机器设备。父母第一次投产的时候已经借遍了亲朋好友,面对着近百万元的资金缺口,他们实在无能为力了。想要翻身,那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在这种急火攻心的窘境中,父亲终于病倒了,强大的压力迫使他得了脑出血,被送到了医院紧急抢救。父亲这一辈子没有志向、甘于平庸,但却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好人。人常说,好人好命,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就连医生都很感叹,脑出血分为颅内和颅外两种,一般颅外脑出血就已经很严重了,而父亲恰巧是颅内出血2毫升,正常情况下颅内出血的病人大部分面临死亡,即使保住一条命也会留下一些后遗症,但父亲出院后却恢复了往常的健康,不得不说这应该就是上天的一种恩宠吧。
当父亲病倒的一刹那,我和母亲顿时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那种感觉很无助,同时又很绝望。为了凑齐父亲的医药费,母亲发疯一般地打电话给亲朋好友。那时医院已经给病床上的父亲下了病危通知单,能不能抢救过来都是个未知数,肯伸出援手的亲朋好友寥寥无几,他们的冷漠让母亲很寒心,因为母亲风光的时候曾是那般无私地帮助他们。或许他们已经把我们当成了无底洞,觉得不值得再去付出了。
那时的我过于义愤填膺,以至于仇视每一张冷漠的脸庞。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其实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任何人对自己都没有义务,帮你就是人情,不帮你也是本分,从中根本就挑不出什么对错。所谓亲情是亲情,责任是责任,任何人都不能靠着亲情去强加给别人一份责任。或许是那一年的人情冷暖表演得太过淋漓尽致,使得我骨子里过早地被烙上了一种爱憎分明的印记。对于那一年曾经帮助过我家的亲朋好友,我总会加倍地去回报。而对于在那一年缩着脖子瞧热闹的亲朋好友,我也会礼貌性地应付。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若干年后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的丑陋嘴脸,例如他们的要求或是借款,我都会很直接地告诉他们我的想法,不是没有,也不是舍不得,对不起,就是不想满足你。
父亲有心无力地躺在病床上,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我当时能做的就是撑起这个家。那一年我17岁,从此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就此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或是混吃等死,或是赚钱养家。狠狠地痛哭过后我选择了后者,义无反顾地扎进了社会这个大染缸里。
那年月,找工作比找对象难得多。本身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机遇就少,再加上我只有初中文凭,所以找起工作来自然举步维艰,毕竟没有生存的技能,只能干一些低微的职业。可就是这样,我一米八五的身高也让很多老板连连摆手摇头。吃了很多次闭门羹之后,我愈加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废物,即便放下身段,放下腰板,放下尊严,仍旧没能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位。
在失败与气馁轮番嘲笑我的时候,我找到了步入社会后的第一份工作——洗浴中心的服务生。招聘启事上红纸黑字写的是月工资300元,而面试后我被告知的月工资却是260元,理由就是我未满18周岁,只能享受这个不公平的待遇。为此我没有争执,事实上,我也没有争执的资本,人家的脸上早已写满了八个大字:爱干就干,不干滚蛋。在现实面前我只能选择妥协,因为这时的我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对于我而言,这既是社会对我的一种接纳和认可,同时又能减轻父母身上的一些压力。
不得不说,早期的服务行业很标准,从不搞黄赌毒之类的勾当,凭的是中规中矩,靠的是环境和服务意识来取悦顾客。我上岗的第一天就被分配到客房部,负责看管四间相邻的包房。我原本以为服务生这个职位毫无技术含量可言,只要会赔笑脸听话办事就可以了。可是当我看见每间包房内被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刀切豆腐一般的被褥时,我整个人震惊了。负责领班的经理直接告诉我,这就是服务生的基本功,清一色的军事化叠被,倘若连这个都学不会,那就趁早拍屁股走人吧。
这家洗浴中心采取的是轮休制,白班和夜班都是一岗一人,连续干满24小时才能休息。我从中午待到晚上只干了两件事情:一是学习叠被,二是在包房门口站立,甭管包房里有没有客人,都得站得笔挺。在这段时间里只有一伙客人光顾了我所负责的其中一个包房,这伙人既不脱衣服,也不泡水澡,单纯为了搓麻将而来,等麻将局散后还点了些酒菜,待酒足饭饱之后才离开。
前脚刚送走了客人,后脚就得立即收拾包房,一般搓过麻将的包房最为狼藉,到处都是烟头和脏痰,桌上也多是剩酒剩饭。不过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因为我拾到了半包“云烟”和二十多元零钱,这些零钱我依稀记得,似乎是点餐后找回来的余钱,由于客人走得匆忙就给忘记了。四下瞧了瞧没有人,我连忙把这半包香烟连同那二十多元的零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在那一刻,我满脸臊红,就如同干了亏心事一般,但我又确确实实地很需要它们,所以我百般地宽慰着自己,试图能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到了后半夜,突然来了一伙客人,很快就占满了我所负责的四间包房,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禁让我有些手忙脚乱,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般四处乱撞。这伙客人对我的服务也不是很满意,扯着嗓子就开始骂骂咧咧。更为倒霉的是这一情景被值班的经理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摇头叹气摊手作无奈状,然后直言不讳地通知我,我不胜任这份工作,所以我被淘汰了,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包走人就是甩在我脸上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一个人走在瑟瑟的寒夜里,我的心里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了心头,我还落下了几滴委屈和不甘的泪水,来祭奠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我甚至都没敢跟洗浴经理理论,就连争取这一天劳动回报的勇气都没有,只是臊红着脸快速地逃离了。这一刻,我握紧衣兜中的二十多元钱和那半包香烟,似乎有些释怀了,不再为自己的行为而愧疚,也不再为自己这一天的劳动而感到被奴役。
未曾步入社会的人都会无比憧憬就业,而就业的人又无比怀念曾经那种没有压力的生活,人有时候就是一个怪圈,用自己的欲望和叹息把自己围到了圈里。我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同时我也捞到了第一桶金。回想起当年,我宁愿把那份工作称之为“小时工”或是“临时工”,尽管很短暂,但却让我品味到了就业的艰辛。我由衷感谢那一次失败,因为它让我更直接、更无情地认清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那一夜我不曾入睡,在父亲的病房外我抽光了那顺来的半包香烟,直到清晨我把那二十多元钱交给了母亲,除此之外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在心里却默默地告诉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赚更多的钱交给母亲,我会挑起这个家的重担,我会让自己像一个男人一样去奋斗、去生活。
那时候,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有商机的地方就会存在着机会,所以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这上面,想找寻一份能够让我安身立命、踏实并支撑我前行的工作。从街头到街尾,从商场到小店,我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能够接纳我的地方,即便有很多工作机会我不符合,但我都硬着头皮挨家问询了一遍。并非我心存侥幸,而是想收集更多的打击来武装自己,好让自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踏实。我必须告诉自己,之前的优越生活已经彻底地跟我拜拜了,要想让全家活命,我就必须比一般家庭的孩子付出更多。
我也曾面试过很多怀揣着理想、奔往大都市并迫切渴望改变现状的大学生,他们有人志向高远,也有人中龙凤,但他们都有一个致命的短板,那就是眼高手低。不过现实不等同于想象,我不否认他们的优秀,更不会轻视他们的才华,但是他们真的缺乏一颗踏实的心。做任何事情如果没有一种踏实的心态,就难免会在奔往成功的道路上磕磕绊绊。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生活中的强者,能够成为万人瞩目的“大爷”,可是我们却没有真正想过,“大爷”也是由“孙子”慢慢熬成的。这个世界没有与生俱来的“大爷”,而我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当“孙子”的准备?
在一个新建不久的大型商场中我找寻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二份工作。这份工作是家电销售员,专门售卖电视机、VCD、音响、家庭影院,月工资300元。老板姓顾,是一位三十多岁且又黑又胖的中年人,面相很凶,但人很和善。我很敏锐地感觉到他并不满意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年龄,或许是因为我没有经验,但他还是选择留下了我,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决定培养我。为此我很感恩,即便离开这里以后,我仍旧介绍了很多客户来照顾他的生意。
那年月的家电市场竞争很激烈,首先对销售员的要求极高,必须得熟练掌握各种电器的操作、原理以及配置、价格、售后服务等;其次还得能说会道,简单的几句交谈就得抓住顾客的购买需求,想要让顾客乖乖地掏钱买货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每一家的销售员都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关键就是看谁能切中顾客的要害,谁能洞悉顾客真正的购买心理;最后,想当一名称职的销售员还必须有健壮的身体,因为卖给顾客的货品都得亲自去提,倘若卖的是VCD之类的小家电,自然是不值得一提,但是电视、音箱之类的大家电,就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力了。我曾经独自从仓库中拽出一台34寸的电视机,也曾经独自从仓库中背出200升的电冰箱,每每回想起来,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种艰辛。
开始上班的时候,顾老板对我的定位很明确,就是学徒工。闲暇的时候我就看各种家电产品介绍,听老板如何去卖货,不过每天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干着揽人的活儿。那年月,家电商场都分成若干的摊位来经营,一家专卖一两个品牌产品,所以每家销售员都会站在门口招揽生意,有的靠礼貌和微笑,有的直接生拉硬拽。我承认我很腼腆,扯着嗓子跟顾客拉拉拽拽的事情我干不出。但尽管如此,我仍旧红着脸拿着传单招揽着顾客,顾老板虽然对我这种招揽方式未置可否,但是我分明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我瞧。
与相邻的别家销售员闲谈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顾老板也是个老资格的家电销售员,一直在这个商场里打工,直至去年才租下了这个摊位当起了老板。只可惜,他的资金很有限,只能代理一些三流的品牌,所以销售状况一直不佳。在当时,国内电视机销售行业以长虹、康佳这两个品牌为龙头;二流的国产品牌如熊猫、金星、创维、海信、厦华、高路华等也能占据一席之地;至于进口品牌如索尼、飞利浦、LG、松下等更能从中分上一杯羹。而国内VCD的销售行业更是万燕、爱多、金正、奇声、万利达、新科的天下,如当下火得一塌糊涂、各个娱乐节目都会赞助的步步高电子,在当时根本就没有市场份额,充其量只能算个雏儿。
原本我并不知道品牌优势对于家电销售的重要性,只觉得这些电器都长一个样,谁能卖得多全凭技巧和运气。可在家电商场待了几天后我才明白为何顾老板每天都苦着一张脸了。我记得当时他经营的电视机品牌叫作福日,是日本日立电器在福建联营的家电品牌。这品牌说好不好,说烂不烂,如果当作进口电视机推销给顾客,还偏偏叫作福日,就连外包装和电视机的厂标都用福日的字样,根本就体现不出进口电视机的优势,甚至很多顾客都会把它当成杂牌机或是贴牌机;可若是把它当作国产电视机推销给顾客,价格又贵得惊人,不但没有任何的价格优势,反而平均每台的售价要比国产品牌贵300~1000元。说实话,那年代的福日电视机质量确实上乘,很少有返修机之类的质量问题。只可惜,老百姓们根本就不买账。
电视机品牌坑爹也就算了,就连VCD的品牌也同样不给力。顾老板代理的两个VCD品牌都属于三流,这对“难兄难弟”一个叫作实达,一个叫作帝禾。叫作实达的还算靠谱,毕竟这个厂家的电脑略有一些名气。至于叫作帝禾的就有些扯淡了,这厂家一不做广告,二不改变机器外观,三没有品牌卖点,简直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凭良心说,实达电子的质量我还是认可的,也推荐亲朋好友买过一些,至于帝禾的机器,那就不敢恭维了。
摊上如此糟糕的生存环境,我只能不遗余力地去表演。我常常站在人潮最拥挤的过道中心,用身体和走位把顾客挤进顾老板的摊位。顾老板没有任何的架子,仍旧不厌其烦地向顾客推销,事实上,他也没有摆架子的资本,因为他的摊位只有我这么一个兵,倘若他要再装“大爷”,那大家就只能喝西北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