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的一生，总是在与命运抗争。而父亲的抗争却尤为艰辛。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在家排行老幺，上有一哥一姐，爷爷奶奶一年到头忙农活。照看父亲的任务自然落在伯父头上。父亲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伯父背着他着摔了一跤，年仅八岁的伯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更担心爷爷奶奶责怪，所以一直没有告诉爷爷奶奶。
等到爷爷奶奶发现父亲的腿脚问题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父亲的左退因为韧带断裂无法正常行走。奶奶四处寻医问药，却遭到爷爷坚决反对：“到处去说嘛，生怕外人不晓得你有个残疾儿子”认为瞒着掖着才是最好的办法。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左腿从膝盖到脚趾头开始萎缩，脚后跟不能落地，严重畸形的左腿行走时只能靠脚趾头支撑。意外摔伤导致的残疾注定他的人生从此颠簸！
不知道爷爷是出于对父亲的保护，或者是偏见。年满十二岁尚未允许去念书。每当看见伯父和姑姑去学堂，父亲总是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伯父念完书，爷爷立马下聘礼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黯然忧伤的父亲目睹一切，终于鼓起勇气向爷爷提出要去念书！
爷爷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大发雷霆:“向来只有罐罐煮食粮，哪有罐罐煮文章，不许去。”
父亲理直气壮：“为什么大哥可以去学堂，我就不行?!”
“你哥好脚好手的。你这样子读了书也没出息！你就不能本本分分呆在家里，出去丢人现眼。”爷爷一顿怒吼。
父亲稚嫩的心像刀割一般。一直温顺的他选择了反抗。第一次用他坚定的眼神与爷爷严厉的目光对视。自卑的父亲脸上挂着两行热泪，哭泣着咆哮：
“养子不读书，只当喂个猪，哥不去读书你就是这样说的！我就要去读，明天就去！”
当天晚上，等父亲熟睡以后，爷爷一把大锁将其锁在屋里。还特别叮嘱奶奶一定要把他看住。
父亲起床发现门被锁住，正想从窗户爬出去。却听见“啪嗒”一声门开了。
“州儿，你想去上学就去吧。包里放的学费和鸡蛋，钱记得交给老师，鸡蛋路上饿了吃。”
奶奶将花布包袱递给父亲，愧疚夹杂着疼爱。父亲接过包袱却不愿离开，担心奶奶会被爷爷责怪。奶奶伸手帮父亲把卷起的衣领提了起来，催促父亲：
“走吧，莫耽搁时间，一会你爹回来，就走不了了，”
十二岁的父亲踉跄着向前挪动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奶奶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任由泪水夺眶而出。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孝敬我娘。再以后自己有孩子了，要教育儿女们尊敬我娘，好好伺候我娘！
傍晚放学回家，爷爷早已在院坝前的等候着。尚未等爷爷开口，父亲走到爷爷面前低头认罪：“爹，我报名上学了，只要让我读书，您叫我做啥都行。”
然而，爷爷既没打也没骂父亲，只是深默着，一袋接一袋的抽着土烟，然后回屋睡下了。父亲就在那里跪了整整一夜，跪得腿都失去了知觉，那条有疾患的腿更是痛不堪言。然而父亲却倍感快慰，他终于换来了一个读书识字的机会，这大概是父亲人生道路上第一次抗争吧。
2
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父亲对爷爷奶奶的某些言语会比别人更敏感。虽然那时父亲已经在村里任小队会计了。
爷爷奶奶常拌嘴，但争吵的内容左不过那几句话。爷爷说：“我老了各指望大女儿”奶奶也不服输的回应：“我各指望大儿”每当这时，父亲心里却是难以言说的酸涩苦闷：难道我就是一个多余的废物？父母都对我没有任何的希翼。我就不能是爹妈老了的依靠？
一次，奶奶在厨房忙碌，父亲也在旁帮忙，累了，感觉疲劳的奶奶对父亲感叹：“唉，等你哥和你嫂子成亲了我就享福了，至于你，我只想你能养活自身就好了”这无疑是又给父亲闷头一棒。
父亲一夜没睡，在屋后的大石板上坐了一夜，也冥思苦想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找到了村里的老支书，请求辞去小队会计，老支书是看着父亲长大的，也很喜欢父亲，他怎么会让父亲丢掉眼前的安逸去胡乱折腾呢，至少现在做会计换来的公分可以分的微薄的粮食养活自己，所以才会再三挽留。
父亲说：“老辈子，我不另谋出路，我的人生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别人有一身力气可以养家糊口，成家立业，赡养父母，我呢？自己养活自己都难”
老支书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怕莫子，国家都有救济的”
此话在父亲听来却好似流血的伤口被撒了一捧盐，心中不下百十次的问：“别人眼中，我就真的是吃国家救济的对象......？”
此话却也更加激励了父亲。
父亲放弃了在别人眼中的安逸日子，毅然踏上了学艺之路。
经过几年学徒生涯，父亲成为了一名手艺极佳的裁缝，并且自己也教授了一群徒弟，成为了徒弟们敬仰的师父。
谁又知道，父亲拜师学艺时也并非顺畅。
那个深秋的清晨，王老师傅早起开门了。当他看见坐在门口的青石地上，倚靠着门框周身已度了一层微霜，因太困倦而在冷风中打盹的残疾青年时，他明白了，昨日被他拒绝拜师入门的青年，是去而复返，在门外等了一夜。
父亲也听见开门声而惊醒了，那年代弟子入门都要行拜师礼，父亲害怕又被拒绝，趁师爷爷还在愣神的功夫，便以对他而言最敏捷的速度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才抬起头，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师父”！
王师傅凝视着那一双因熬夜而布满血丝又饱含着希翼与期盼的眼神，继而听到那一声‘师父’便再也说不出昨日那般决然拒绝的话语了。不去管他有没腿疾了，既然他已下定决心学艺，他就一定能克服种种困难的，这徒弟他收了。
小时候偶听父亲说过一句‘男儿膝下有黄金，当跪师尊和双亲’师爷爷的授业之恩在父亲心里是一生的烙印。师爷爷与师奶奶更当父亲是亲儿子般疼惜与依赖。
让我记得最清晰的是我师爷爷的五儿子，我五叔在外地不幸意外去世，当时叔叔们把五叔的遗体带回来了，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我们家来请父亲和他们一道回去，当时父亲在给村里一户办婚礼的人家写对联，不能马上和他们走。我四叔叔悲恸且无奈的说：“哥哥，我们等你，你不和我们一起到家，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两位老人说，不知道怎么才能劝慰他们”
是啊，拥有了这份手艺，父亲才拥有了我的母亲，拥有了他梦寐以求自己的家，拥有了我们五兄妹这甜蜜幸福的负担。他何尝不感恩于师爷爷。
3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山区的生活非常贫困，村民们都是种瓜吃瓜，种豆吃豆，种玉米吃玉米，如果收成不好，那第二年青黄不接的荒月必定会一家人吃了上顿愁下顿。所幸我们家有父亲的手艺和母亲的勤劳持家，从来没闹过饥荒，且还有粮食借给村里的一些乡亲。
每次看见当下的人们，有的为了要国家的补偿或资助，无营不钻，我就想起父亲当年对吃救济的排斥与懊恼，而父亲的敦敦教诲也常响耳畔。
一次与父亲谈起爱国，父亲说：为官者廉政为民，当兵者保家卫国就是爱国。
我懵懵懂懂的问：那老百姓怎么爱国？
父亲摸摸我的脑袋望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说：老百姓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做好自己手头的事，不拖国家后腿也是爱国。如果每个人，每个家庭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国家就太平了。
4
父亲一直觉得，一个人不论身份地位，都应该有自己的风骨与原则，而这些原则中信义却是首要。
1999年我们家欠下了很多外债，那一年我们种植的大面积蔬菜因为销路不好卖不出去，全都烂在地里了。原计划年底还债的都成了泡影。父亲就得隔段时间又去给各家债主打招呼。
那天，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个不停，天空零零洒洒飘着雪花，地上结了厚厚的冰。父亲给他那只健全的脚上从鞋底到脚背捆了一条大拇指粗的棕索用来防滑。父亲又要出门去给债主打招呼了。
看着这样的天气，我无不担心的说：“爸爸，今天就别去了，好不好？”父亲说：“有钱钱交结，无钱话交结，这样是对借钱给我们的人的尊重，也让人家知道，我并没有忘记所欠的钱，早点打招呼我才安心”
父亲杵着拐杖蹒跚着在我的目光中渐行渐远，望着父亲在寒风中显的单薄的背影，我的眼泪终于没忍住一下涌满了眼眶，一路飞奔追上了父亲，语无伦次的说：“爸爸，慢点走，路滑.......爸爸，早点回来”多年后我经常想，我当时咋就不和父亲一道呢？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天黑了好久，父亲还奔走在路上。山区的路都是羊肠小道，被积雪一盖路都难以辨别了，父亲在一座山上彻底迷路了，加上又冷又饿，使得行路更艰难，最后体力不支摔到在雪地里了。拐杖也不知摔得飞到哪里去了，挣扎了半天也没爬起来的父亲索性倒在雪地里，内心想着家庭的困境，眼前的艰辛，自己身体的残缺......,万般伤感齐聚心头，心灰意冷的父亲真想就这样一直躺着，让皑皑白雪掩盖所有的疲惫与幸酸，再也不用起来了，那样就一了百了了。
但是这个消极的念头很快被父亲心头另外的思虑打灭了：“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尚未完成，这样对得住妻儿吗？家里欠下的债还没还清，对得住信任自己，对自己慷慨相帮的人吗？对得住临出门时女儿的担忧与叮咛？..... ”
仿佛周身又有力气了，又爬起来摸索着寻找拐杖。
父亲就这样抗争了一辈子，马上就满七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不停抗争，父亲在团堡街上开了一个寿衣铺子。前几年二姐就不让父亲做了，想让父亲歇着，父亲一年在我们几家一家住几个月不就过去了。
父亲追求的是自强自立，老人家怎肯给子女增加一丁点负担呢。
“生命不止，抗争不息”！
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语了。
我更想立即飞奔回团堡看望我平凡又不平凡，普通又不普通，与命运抗争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再倾听一次父亲娓娓述说他曾经抗争的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