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街上开着一家文具店,每每到了周天,总忙不过来,我和弟弟也被叫去支援。这天,是周天,同样也是街子天。
我家店对面是老供销社,背靠西,是一天中最早有阳光的地方。街两边的老住户基本只剩下老人。在每一个早晨,老人们都会去供销社门口晒太阳。独居的老人似乎都有一个拐杖,用来支撑他们摇摆的身体,无一例外都颤颤巍巍。当然也有些不是孤家寡人,老伴尚且健在,他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搀扶着。
大爷们全都坐在水泥和成的长蹲上,手里拿着各自的杯子,在谈一些我们永远也插不进去的话题。老奶奶们呢?待不了多久,一会儿就要回去做早餐,她们依然能抬着早餐跑来跑去,于家和供销社两边往返。
不出意外,我于一众聊天的老大爷中看到了忙碌的老哑巴,他是一个剪头发的,剪一次头发只要五块钱,只街子天来。
老哑巴自然是个哑巴,没人喊他真名。从我家门店搬到这里,我就总见他,他身材矮小,一米六左右,又因了年龄,愈发矮小佝偻,不像个男人。可若细看,总能发现他的双眼炯炯有神——本该是圆形的眼睛,看起来却像在拼命瞪大,他们从不安静地蛰伏于眼眶之内,总是似有若无地闯出一些,好似多看看这个世界,多看看那排老大爷。再往下多看看,一定能发现他厚实的嘴唇,批上裂痕的,无论冬夏。因而,他总能赶在嘴巴干燥之前舔上一舔,让本又干又裂的嘴巴只剩下一个裂了,也永远裂开着。这样一看,他总归还是个男人。老哑巴自然也像个剪发匠,他的头发总能打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因每根头发看起来都只有笔尖长度,所以一丝不苟,因头发总泛着光,所以又说油光水滑,总之,他在认真打理就是了。
老哑巴的准备很简单却又有些不同。一把凳子,一把剪刀,一把梳子是基本。他不同的是一面镶着红色塑料边的镜子,镜面上印着一支桃花,已经有掉色的痕迹。然而,这面桃花镜上捌着一些老照片,是黑白的,也是波浪形状的边。上面的人要么是跟他一样的发型,要么就是编着两个麻花辫的大姑娘。
他的顾客应该都是老人,我爷爷每次剪头发都去他那儿。爷爷去剪头发时,我当然就得到了就近观看的权利。
老哑巴理发很有一套,他不需要用梳子衡量长短,更不把梳子横在头发于剪刀之间做隔板,他只用自己的大拇指节。如果是像头顶,后脑勺这样比较平整的地方,我还可以看清楚他的动作——先把大拇指头对照在头发尖上去,高度一致之后向下平移,移到头皮往上一个指甲盖的位置,多余的头发就一刀剪掉,循环往复,很快头顶和后脑勺就已完工。至于耳朵附近这样边角的地方,我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老哑巴的操作,只知道他的大拇指节一直在往前屈。他一番操作一下,四十分钟肯定是要的。然而,这还没有完,对于男顾客,他会贴心地把他们剃胡子,从耳边直到下巴,全都刮上一遍。
每一次,爷爷花白的胡子往地上又落,他好像回到了被理发师认真对待的青年时代。
老哑巴的一套操作下来,没有一个小时根本完成不了,而老人们总是有耐心等待。我如今才想得明白其中原因。
再漫长的理发过程,爷爷以及众多老人家都在跟老哑巴谈天说地。哑巴怎么说?他自然不能开口说话,他只能偏着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偏一下头,一会儿往左边,一会儿又是右边。
这么些年来,爷爷和他说过“抗美援朝”,说过“养老保险”,甚至说过“生产队”里他的会计生涯……
其他老人也一样,故事重复了也没有什么重要,头发理好了,故事讲完了,放下五块钱,自己再颤颤巍巍地离开。
其中原因只怕是,被剪头发的人想畅畅快快地与人倾诉,而剪头发的人也想听人畅畅快快地说出自己的故事叭!
一年又一年,老哑巴始终在老供销社门口剪头发,他的顾客也越来越少,我不敢想不再来光顾的那些顾客到底身在何处,也不敢想老哑巴最终会去向何方。或许该去问一问,听了这么多的故事,他记得哪一些呢?可惜,可惜他是个老哑巴,我又该怎么问呢?
没人喊他真名,或许是他自己无法开口向大家介绍自己,或许已通过其他方式表达过自己的真名,可谁知道呢,总归是个老哑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