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矮寨
湘西是湖南最穷,自治州七个县都是国家级贫困县,虽然它们有旖旎风光,淳朴民风。几千年的地区局限,一千多年的民族压迫,苗族寨子落后,闭塞,直到沈从文时代,湘西还是边城。那时,沅江及其支流没有水坝,公路运输还没到终结水路的年代。
我去湘西之时,公路交通很发达了,矮寨是吉首西大门,处于武陵山脉深处,风景自然不在话下,两条公路高速和国道,一座大桥,都融进壮美的喀斯特溶岩风景里。
矮寨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苗族镇子,大山夹缝,依水而建。地势狭促,江也不够大,这里没有发展到凤凰县那么大规模,也没有几十公里外的花垣边城镇、永顺芙蓉镇那么大名气,但,她原有她的小美好,近几年,一条大桥彩虹一样天上搭过,她,更有她的大前途。
大桥至今保留了四项世界记录,1103米的主跨是其中之一,凤凰上来,吉首向西,不久就可以看到矮寨大桥的高墩,山已经够雄伟,混凝土高墩是一个稳固高大的结构,像一把刀叉锁在高山上,斜拉索越过完整的一个山头,未进隧道,先看到大桥的重力锚,它像一首航母,停泊在山里,目的是用钢索拉住跨度超过一公里的桥体,以及桥体上来往的汽车。
车子经过,两边的高山才让人激动,山头苍翠,山体险峻又婀娜,大桥维护在钢索的怀抱里,又不可停车,开过去,几分钟,跟走虎门大桥感觉一样。过了西桥头,不下桥,车子就往重庆去了,这段高速有个美的名字,张花高速,湖南境内是张家界到花垣,连接的都是湘西的山水与人民,它还可以走更远,到重庆去。
桥头下来,左边去新景区,矮寨悬崖已经建了玻璃栈道,古老的山岩与庞大的桥体一起,人工融入自然,许多自驾者选择转左,上玻璃桥,坐大桥电梯,高空俯视苗寨,这些都算不错的观光。我选择了历史,右转,走公路奇观,下寨子去。公路建于抗战年代,工人用七个月凿通这段50多公里的险峻公路。悬崖公路,像一段弹簧弯曲在壁立的山体,愁肠百结,夸张说是99道弯,坡降大,路面小,当年为了向大西南转运兵员与物资,当地人做出了贡献,很大。而且,这个贡献是持久的,当年凿通抗战之路,今天架起建设之路,矮寨大桥,在半空投射下彩虹一样的炫影在镇子里,镇子举世有名。高处的大桥,悬崖上的玻璃桥,奇绝的川湘公路,朴素的矮寨镇,不远处迷人的德夯苗寨,苗寨里屈原登临过的天问台,都是吉首半小时旅游圈的风景。
镇子居民不多,店铺不多,游客占人流的一半。我在一家苗族店里买馒头,荞麦做的,面粗犷而褐色,纤维粗而塞牙。这里荞麦不是三餐主食,却是生活主角,做馒头,或炒过之后泡荞麦茶,俨然当地的古风。我吃早餐就在这个吉扎小店,吉扎是她的苗语发音。午饭,女儿要了回锅肉,跟凤凰多辣子的风格不同,这里的回锅肉加洋葱。矮寨的特色美食是桃花虫,清水里几种爬行的节肢动物,桃花开时最肥美,当地人爱吃,也拿来招徕游客。十一适逢老师放假,他们聚在两桌子里,热闹融洽,仰视天上彩虹一样的大桥,山风和溪水都是怡人的,吃饭会友,更有兴致。我遥望笔直的大桥,平视贴在山崖上弹簧般的川湘公路,依稀还有抗战工人的背影。川湘路上也有一座桥的,跟半空的大桥垂直,名字也叫矮寨大桥,只是这座桥的名字,只在镇子里流转,桥的前头,有个候车站,他们称之为招呼站。桥下是出产桃花虫的小河,非常清澈,建立起河长制,这些水,志向很大的,沈从文时代,水像绵绵的情丝,汩汩的,托起故乡的人和事,岁月流觞,全都到了洞庭湖,那湖是湘西人的梦里海洋,到了那,就是中国的主人了,可以和全世界对话。
湘西很大,自治州的七县,加上南部的怀化和邵阳,都是湘西的地貌,多山,闭塞,海拔高,多苗人。五条溪河是重要的水路,苗人的空间就被汉人挤压在群山的湘西,闭塞造成贫困,但又保留了淳朴民风,我从邵阳走国道时,正值苗人农闲,天色暮黑,苗寨灯火依稀,他们更愿意在国道小站上聚会,吸着旱烟,叮嘱乱跑的娃注意车辆。苗族妇女多大脚,不穿鞋子,青枝绿叶的翠翠要大山深处去找,或许她们也融进了南方现代化的工业城市,留守的大脚代表勤劳,淳朴和原生态。到了节日,她们穿起盛装,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苗寨很高,有国道横穿,路边建了很多苗屋,都是黑色的屋顶,两片拱形的屋顶由无数的瓦片组成。民房的墙体用木头拼成,很少用土砖,如果是山脚或者水边,就成为吊脚楼。木质吊脚楼没有混凝土坚固,凤凰的吊脚楼都用水泥了,原来的味道已经变了。
苗人的历史是迁徙的史诗,是动荡的苦难,一千多年前官方就划分了他们的属地,树立分地铜柱,互不相扰。明朝在苗疆建南方长城,用粗暴方式隔断民族交流,这也是埋她了,在历史上,苗人是中国的孤儿
2、听涛山
听涛山是凤凰县十万大山里普通的一座,凤凰却是中国最伟大的四大古城之一。不讲三省交界的地理形胜,不讲百年竿军的彪悍尚武,不讲川菜湘菜的融合交火,单一座听涛山,就有沈从文,傅鼐,郑国鸿的传奇故事和人生。
郑国鸿是定海阵亡三总兵之一。鸦片战争时期,英舰沿海岸线北上,广东有林则徐,他们侵犯不得,到了浙江定海,三总兵葛云飞,王锡朋,郑国鸿率军与敌殊死搏斗,全壮烈殉国。这三人英名,写在初高中历史书上。没想,沱江岸边,听涛山下,我见到郑国鸿抗敌的雕塑。乍见还不认识,嫌弃塑像里那个小兵像个洋人。没想,这是纪念伟大的灵魂,凤凰的儿子,那位三代世袭的军人,郑国鸿。
清代凤凰发生过乾嘉苗民起义,傅鼐是管理边疆的一把好手,他主张重修苗疆长城,留守五千士卒终年练兵,再招募一千农民作为军户,垦荒屯田。凤凰就这样开发了,边疆稳固,进而成为水陆码头,湘西重镇。镇压天平天国,曾国藩的湘军就有很多湘西士兵。
傅鼐的治理之功得到朝廷的肯定,听涛山下,立起了傅公亭。他的千秋功过,汉人捧苗人诋毁。捧的,当然是看到促进边疆和谐民族团结的一面。诋毁的,因他杀戮太重,修长城把苗民赶进深山,压缩了苗民生存空间,所以傅公亭是锁起来的,不给参观,怕好事者还要挑起民族矛盾。他的功绩却是屹立的,水冲不走,千载留名,封疆大吏,做到这个程度可以了。
听涛山分量最重的文物当属沈从文墓地,位于半山,茂林修竹,到达他的墓地有纪念台阶八十三级,象征他的年寿。这里是安静的,沱江在山脚带走了游人的喧闹,适合长眠。游客知道他价值的,多远都会过来,不知的,就在虹桥买民族服装,在跳岩附近的酒吧里流连,匆匆玩一阵,回去就宣扬,那里商业化太严重了,消费畸高,这是他们的旅行而已。
我也来了,带着一颗心。走完八十三级台阶,还往山顶走,看凤凰县城的制高点。山顶茅草丛丛,巉岩裸露,不高,没有威势。湘西整体地形高,云贵高原的东段,武陵山脉深处,听涛山却很矮,没气势。沈从文安眠在半山,他的妻子骨灰也陪着他。
来瞻仰的人不多,他的墓碑有两块,一块是巨大的岩石唤作五彩石,正面刻有从文的名句,背面是从文姨妹张充和的挽联。还有一块是木质指示牌,说是墓碑也不为过,上面四个大字,沈从文墓。木质牌子已经在跟上腐朽了,随时断裂,又倾斜着。我怀着万分敬仰,扶正了他的牌子,还往牌子根部缝隙填多一块小石子,真怕它倒了。文学已经式微了,文学家更是稀罕,有骨气和才华的文学家陪着我长大,也最终成为整个民族的记忆。沈从文的长眠地芳草萋萋,还没有山底郑国鸿纪念馆和傅公亭那样人来人往的景象,这里是真正的超然物外,像作家的性格。
来这里的人内心是丰富的,两块墓碑上都有朝拜者敬献的小花,这花,是土生土长的凤凰野花,满含山野的风情,蓝紫色,寄托了庄重的哀思。沈从文确实是一个乡下人,无心机,真诚待人。他少年时代心性像翠翠,老年性格像老船工。他塑造的主人公,也是他自己,这样的人,天生是写作的料子,敏感脆弱,真诚执拗,二十世纪那么多风雨,他熬过抗日战争,新中国反右,再到新时期,他的文学生命只有二十来年,作品也是小众化,书写个人的喜怒哀乐,或者他那个族群的前世今生,却很少表达对中国前途的忧虑,我中国前途命运关键的三四十年代。去了凤凰,我才看出沈从文的局限,缺乏大我,诉衷肠哀婉动人,写爱情凄惨缠绵。我更喜欢鲁迅式的杂文,似匕首似投枪,那完全拿生命在呐喊,沈从文没有做到,现在又到了一个要埋葬要批判的时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凤凰,有沈从文当然更美丽,无他,还有郑国鸿,傅鼐,陈渠珍,熊希龄等英杰,他们的人性,战斗性和建设性,才是真正让凤凰涅槃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