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记，东南亚一个小国。
这里的经济教育条件比较落后，类似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的小地方。渣小兮没怎么上过学，只识得几个大字，凑合看看报纸。渣小兮喜欢看报纸，他觉得这是他与同街的文盲们拉开距离的方式。妻子的小卖部开了好些年了，渣小兮每天下班回家，都要在小卖部门前正襟危坐，阅读报纸。有人进小卖部，他总会用余光瞟上一眼，只是一眼，他又会把目光放到胸前垂直的报纸上。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了五十岁。
五十岁了，渣小兮还是像二十岁一样，每天早上七点到厂上班，虽然上班时间是八点。厂里的日历，每天早上唯一的事情，就是等待渣小兮来揭开新的日期。渣小兮已经担任劳模的角色很久了，十年前，渣小兮也如愿当上了热处理技术工班班长，涨了工资，长了脸面。在那个奋斗光明的年代，渣小兮的每天都是骄傲。
……
厂里突然召集宣布:接到上级通知，月底厂里要评选优秀技术职工，以考核形式进行。
底下议论纷纷，旁边一位老友拍拍渣小兮说:“不用看了，咱渣师傅嘛。”另一位老友拉过两位，搂着两人的脖子低声说:“内部消息，选上了奖金5000！”
“5000！那渣师傅可要请喝酒了！”
渣小兮摆摆手，说:“害，说些什么呢，我们努力，我们奋斗是为了……”
大喇叭声盖了过去:“优秀技工，只有一人，奖金3000。”
“你看你，什么破小道消息。”其中一位老友说。
小道消息老友则摸摸头，“我不应该记错的啊。”
渣小兮说:“淡定淡定，什么小道不小道，我们走的是马路，走的是光明大道。”
喇叭声又响:“此次评选，与以往不同，有严格条件限制，参与者，必须拥有高中文凭。”
两位老友听到这，看看渣小兮，看看对方。小道消息老友说:“什么破东西，还要文凭，还高中，这不明摆着欺负我们没读过书嘛！”
另一位则不作声。
渣小兮说:“害，你怎么能这么讲，上级有规定，那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我们要支持，跟着上级走。”渣小兮的声音有些颤抖。
下班后，渣小兮任然坐在小卖部看报纸，但这次，他既不看报纸，也不用余光瞟人，他在想事情。
晚饭的时候他跟妻子说了这件事。妻子说:“那你评选肯定能评上啊。”
“没资格，要文凭，跟你说了，真的是。”
“那你去找厂长呗。”
“我去找厂长，我就成知识分子了？”
“那你每天读报纸也不能成知识分子啊。”
“什么报纸不报纸，我说我看报纸就是知识分子了吗？”渣小兮放下筷子。
“懒得跟你说，你啊，就把家里，”妻子指了指柜子，“喏，咱俩结婚时候妈给的两瓶酒，带上，问问。”
“许秀芹！你的思想很危险，你这是很严重的作风问题！”
“你爱去不去，我不想听你讲大道理，”秀芹停了一下，“吃快点儿！”
……
第二天，渣小兮五点就出门了，天还很黑，路上只能遇见早餐铺的老板。自行车前篓里，用布袋装了两瓶上了年纪的酒。
下班后，渣小兮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一直等到了晚上，守在办公楼前，厂长办公室灯还亮着，已经一段时间没下来别人了。一鼓作气，上了楼，偷摸着。“厂长～”
厂长见渣小兮，“渣师傅啊，怎么了，有事吗？”
“啊，厂长，这个，就是，”渣小兮的笑容很别扭，深呼吸，“咱们厂啊，那优秀的人自然是多得不得了，啊，这个，技工评选，的事情，那厂里的工人那都是相当支持，好事，好事，嗯，嗯。”
“哦，”厂长的表情从不安到疑惑到尴尬再到明朗，“这样啊，那是，你是劳模啊，还是厂里的老将，你带的厂里风气，那是相当好啊。”厂长看到了渣小兮的布袋，“那是什么？”
“哦，两瓶酒，家里喝不上，就，就拿过来了。”渣小兮笑得极不自然。
“噢噢噢噢，那我，就收下了？”
“啊，当然，那我就先走了。”
“就走了，没有什么生活或者工作上的问题吗？”
“没有没有，厂长说笑了。”
“真没有？”
“真没有。”
“我看，你那个，评选是吧，这个是上面的吩咐，要合理合法，按照规章制度来进行考核，你是劳模，你要起带头作用，榜样。”
“是是是，额，对，是。”
“我看，你，咱们这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发表过什么像样的论文啊，咱们也是可以参与的，你去看看，你以前，有没有什么发表过的论文啊什么的，交上来，就行，你懂我意思吧？”
“懂懂懂，厂长说的是。”
“真听懂了？就是，你去找几篇，文章，文章嘛，你找的，肯定就是你自己的嘛，你自己有论文，那就能参与了。”
“好好好，谢谢厂长，谢谢厂长。”
“行，那就这样，你去吧。”
渣小兮回家，秀芹给留了饭，陪着他吃。“这破东西，还要找什么论文，真是的，选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你冲我嚷嚷什么，要嚷嚷找你们厂长去。”
……
渣小兮去报名，窗口的声音:“渣师傅啊，你得有文凭，这不是早说过了吗？”
渣小兮:“我有论文！我发表过论文，论文总可以了吧。”
“拿来看看。”
渣小兮递过去了几十张打印稿子。
“这些论文都什么地方发表的？”
“什么什么地方发表的？”
“你光有论文不行啊，得是发表过的，有价值的啊。”
“我的论文怎么可能没价值，我从二十岁起就做这项技术了，一直是厂里劳模，怎么就没价值了？”
“那你说说这论文在哪里发表的？”
渣小兮哪知道论文可以在哪里发表，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什么就胡乱说了什么。
“我这些论文都是要在国际会议上宣读的，还有科学院的通知呢。”
“那行，”窗口里的人开始写字，边写边念“科学院通知，该论文即将在国际会议上宣读……”
“这就行了？”
“老渣，深藏不露啊，肯定可以啊。”
……
优秀技术工人，渣小兮矜矜业业干了三十年，无疑，是他的。优秀技术工人的资料都要上交到市里，由市里拨款。
下属给市长汇报，市长惊讶:“科学院？国际会议！”市长起身，自顾自摇头，“不得了，不得了，”又把目光集中到下属身上，“咱们市出了大名人啊。”
下属见市长高兴，又说:“听说很多名人，都喜欢藏在小地方。”
市长将食指摆到眼前，定睛一指:“卧虎藏龙！”
下属:“深藏功与名！”
……
于是市长亲自来到厂里找到渣小兮，满脸笑容，紧紧抱住，用力握手。
厂里炸开了锅，都听说渣小兮成了名人，市长亲自接待，议论纷纷。一位老友:看不出来嘛，渣哥这么牛。另一位:怎么就看不出来了，我渣哥，那可是咱们盲顺街道，第一等文化人，每天都读书呢！
会议室，厂长面露难色，不作声，渣小兮看看厂长，厂长故意避开渣小兮。
市长紧握厂长的手:“你们厂，出了人才啊，这是你们厂里的荣誉啊，不得了，我跟你说，”食指又摆出来了，“你这个厂长啊，不得了。”
厂长陪笑:“是是是是是，啊啊啊啊，对对对对。”
市长又转向渣小兮:“你的论文，过段时间要在国际会议上演讲了吧？”
下属:“宣读，宣读。”
市长:“对，宣读，宣读，哈。”思考了一下，“什么时候去？”
渣小兮看看厂长，厂长还是不看他，“后天，后天。”
市长:“国际会议，得是联合国吧。”
渣小兮:“是是是。”
市长:“科学院推荐？”
下属:“通知，通知。”
“不要打断我说话，我会不知道吗？”市长说，“科学院通知的，那得去联合国总部吧？”
渣小兮:“是是是。”
“总部是在哪里来着？”市长期待的看着渣小兮。
渣小兮脑子里想了自己看过的所有报纸，“美国，美国。”
市长看向下属:“我就说是美国吧，美国好啊，好好干啊，加油，奋斗。”
……
一班人马在厂里一顿胡吃海喝后，走了，第二天，就有报纸上:疑似科技名人渣师傅。
……
渣小兮找到厂长，厂长:“渣师傅，你不得了，这美国啊，好好去，好好干。”
渣小兮面露难色:“厂长，这论文不是你让我找的吗？”
厂长:“你找的论文肯定是你就是的啊，我们都百分百信任你，不然怎么会出现在你手里呢？”
渣小兮:“我，我，厂长，不用这样……”
“好了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你的美国，好好去，市长，很重视，打算给我们厂，进口一批新机器，中国产的，你对咱们厂有功啊。”
“厂……”
“不要再说了，渣师傅，好好去，去美国，好好去，假，我批准了，3天，你去吧。”
……
今天的小卖部门前，没有正襟危坐的渣小兮，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妻子见他，“你干嘛呢？”
“钱，给我拿钱，我要去美国。”
“去美国干什么，抽什么风！”
“我要去论文，论文啊，厂长让我去。”
“听说今天市长都来了，找你？你们优秀技术工人这么有面子？”
“跟你说你也不懂，把钱给我。”
“你不是自己有吗？干嘛找我要，你儿子结婚钱你也要动？”
“许秀芹！你今天怎么废话那么多，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嚷嚷什么啊，嚷嚷，你儿子的钱，喏，他房里，床头柜，自己找去。反正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
“许秀芹！他怎么不是你儿子了？怎么就不是了？”
“你给我滚，我不想听你嚷嚷。”
……
渣小兮拿了几千块钱，思索再三，去买去中国的票。从没出过远门，更没出过国。人家要渣小兮拿护照，渣小兮问护照是什么？他以为中国变态进之前要那玩意儿。兜兜转转两三天，连国门都没出，却花了不少冤枉钱。
回了家。
“呦，大名人回来了。”
“听说你在联合国上那是居高临下啊。”
“渣师傅不愧为我们盲顺街道，不对，昧市第一名人。”
“我哥，渣师傅，美国回来的，响当当的，报纸上全是他。”
报纸:科技名人，文化巨星，渣师傅的联合国之旅…………
记者采访:“渣师傅，听说您的论文被国际好多知名人士推荐，请问都有哪些呢？”
渣小兮:“对，对，是有很多。像美国，那个，著名的，嗯，对对。”
第二天新闻:科技巨星渣师傅的论文被多位国际知名人士当作研读标杆。
报社采访:“渣师傅，听说您曾经还被美国多所高校联合邀请为他们演讲？”
渣小兮:“没有没有，真不至于。”
第二天报纸:文化名人渣师傅，被美国多所高校联合邀请却拒绝承认？
新闻会，渣小兮坐阵。
“您可真成了我们的骄傲了。”
渣小兮:“没有没有，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科学家渣师傅，低调谦虚，隐姓埋名，大音希声！
……
渣小兮找厂长，没等渣小兮说话，厂长:“你想怎样？”
“厂长，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不是什么文化名人。”渣小兮说。
“你怎么就不是科学家了？市里，你晓得吧，对我们厂那是相当重视，你，好好干，多发点论文，多做些研究。”
“厂长，我真不是什么名人，那论文，论文都是你让我找的！”渣小兮有点委屈。
“我让你找的！？渣师傅，话可不能这么讲啊，你是我们厂，我们市的科学家，隐姓埋名，大音希声，你参加考核，那都是按照正规手续进行的，咱们啊，好好当你的科学家，该干嘛干嘛。”
“厂长，你，你不能这样啊。”渣小兮快哭了。
“不送了，你走吧。”
……
家里不断有人来拜访，妻子不停招待客人。
市长又要来家里作客。
市长:“渣师傅啊，您住这地方啊？”
渣小兮:“是是是。”
市长:“勤俭节约！”又说，“你这穿的？”
渣小兮:“随便穿穿。”
市长:“不修边幅！”
下属忙纠正:“不拘小节，不拘小节。”
“我用你说！”
妻子花了很多钱，备了很多菜，买了很多酒。
市长:“科学家豪饮！”
渣小兮:“贪杯，贪杯。”
市长:“低调，谦虚，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示意下属，“这回没说错吧！”
下属:“是是是。”
市长:“渣师傅啊，这次回来，你肯定得奖了，毕竟我们这里，难得出您一个人才啊。”
渣小兮:“是是是。”
下属:“得的什么？”
渣小兮面露难色，“金奖，金奖。”
一阵唏嘘。
市长:“给我们，都长长见识？”
幸好祖母死前给他留了一个小金片，上面什么都没有。
市长:“浮光掠金，大道至简。”
……
市长走后，又让厂里问渣小兮要关于奖项的一些证明。
渣小兮又花钱印了一堆《世界未解之谜》的稿子，再自己写了一篇“序”:庞记教授联名推荐。
又问推荐的什么？
渣小兮写了篇:关于渣师傅获德国的诺贝尔奖。
报纸依旧，新闻依旧，没有不为渣小兮的功绩赞叹的，没有不为渣小兮的低调说好的。
渣小兮的岳父岳母，含辛茹苦盼望了他这么多年，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宽慰的笑脸。
渣小兮的街坊，都为有他这样一个邻居而感到高兴。
渣小兮的城市，因为他，点燃了一缕光。不对，是一把火，熊熊燃烧的大火。
市里的询问还在继续，记者的采访任然不停，亲朋好友的关怀依旧热烈。
渣小兮凭着极其有限的知识，想象着一个科技成功者可能遇到的事情，然后笨拙地一一效仿。一效仿就出现更大的漏洞，更大的漏洞就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填补，就好像在滚雪球，甚至是斜坡上。
渣小兮被评了各种职称，渣小兮每天除了上班，还要去复印各种资料，写下各种信件，查找各种名人。这段时间夜里，他失眠了。
妻子多少次劝他说出真相，渣小兮都回避了。妻子说再这样折腾下去日子没法过了。渣小兮还是不理。每当有人跟妻子谈起渣小兮，妻子却也只好打圆场。
……
外地一个科研会议，市里推荐渣小兮去。渣小兮买了一套质量一般，不合身，却贵的西装，显得滑稽。每位到来的人都要表达一下各自领域未来发展的看法。渣小兮自然不知道说些什么，渣小兮只想哭，他坐在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得起的椅子上，数着还有几人后，轮到自己。每每坐下一位，就好像给渣小兮上了一遍酷刑。他脑海里编织着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诺贝尔，自己的第三国际。
轮到渣小兮了，他起身，说不出话，手想要比划些什么，嘴巴刚想张开说些什么，咽了回去。他哭了，那么多人注视下，渣小兮哭了，眼泪是那样止不住，记得他上一次哭已经是十七岁的儿子死的时候了，儿子死后渣小兮总给他攒钱。所有人都看渣小兮哭了，没有声音，却很热烈，没有多余的表达，却全是委屈。主持人让工作人员带渣小兮出去安抚情绪，渣小兮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就走了。
……
与此同时，一位技术人员在市总工会门口宣传栏前停步观看渣小兮这位科技明星的先进事迹，看见照片上获国际材料学术会议金质奖的那篇论文的英文标题，虽然很小，但能辨认，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居然是:The Unsolved Mystery of the World - Bermuda Triangle，世界未解之谜——百慕大三角篇，由此提出了质疑。
市长找到了渣小兮，怀疑的问:“你真的去过美国？”
渣小兮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的说:“没有，从来没有，假的，，我是假的，我是假的……”
和盘托出。
……
质疑从那位技术人员开始，再经过层层调查，最后结果就是一切都是假的，于是，“科技明星”所有的职称都被撤销，他也立即成为新闻媒体的众矢之的。
市长责备下属愚蠢，下属不应。
市长找到厂长，厂长大骂渣小兮是个无耻的骗子，一定要开除渣小兮。
新闻上，渣小兮不再是科学家，而是骗子。
工厂里，渣小兮不再是劳模，而是囚徒。
街道处，渣小兮不再是骄傲，而是耻辱。
亲朋好友中，渣小兮不再是什么亲朋好友。
只有妻子，备好了饭菜，等渣小兮回家。
……
那天，渣小兮把一切都跟市长坦白了，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全身放松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的站立起来。
渣小兮心想:这次可怕的“热处理”，总算是完工了。
街道已经不同昨日，渣小兮摇摇晃晃，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