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们是光后的暗影,无声的利刃。
他们是已亡的故人,破茧的彩蝶。
他们手持断剑,衣褴甲褛。
他们泪流满面,心冷似冰。
他们从温热的血泊中爬起,
在黑色的烈焰中焚灭。
他们是新生者,他们是掘墓人。
他们长着最普通的面孔,
走上了不寻常的路。
他们就是这个时代,
最精彩的故事。
1.
深夜两点,小单被震个不停的手机吵醒,他极不耐烦的伸手摁掉,没几秒又开始执拗的颤动,低声骂了一句,只好翻身拿起,眩晕中看到依稀是个陌生的内部短号,迷迷糊糊的摁下接听键,顺势把搭在身上的粉臂掀开。
“小单嘛?”
“哪位?”
“莫声。”电话里传来滋滋的杂声,显然信号不是太好。
“莫声?莫声!……啊,你小子。”
那个倔强的少年,抿着嘴唇从青春岁月远远看他,一席灰衣如柄单刀,插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恍若隔世……
小单费力的摇摇头,力图从宿醉中清醒。这个名字像是藏在他记忆深处的一粒种子,多年过去,那里不见阳光,稀疏雨露,没想到它蛰伏在荒漠砂砾下,竟如此顽强。
“你听我说,”莫声打断他的假意寒暄。“我反复考虑,想着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吴桐,回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他如同睡梦中被丢进冰海,骤然从混沌里惊醒。那些以为忘记的种种,像电影预告快速在脑中回闪,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想见你一面,能抽出时间来嘛?”
“能。”他毫不犹豫的答道。
“海城,我接你。”对方话音刚落,即刻挂断。
枕边人被吵醒,翻身起夜。地灯映出她曼妙的身影,让他觉得刚刚的电话有点不真实——她是谁?现在是那一年?我又在哪里?
耳鸣得厉害,他摸出一根烟,氤氲里站到酒店的窗边。深夜的城市依旧灯火琉璃,万千光亮里,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盏。
默默苦笑,后背突然一暖,香糯的身体此刻提不起他的任何兴趣,拍拍圈过胸前的手臂,算是表达歉意。
“吴桐,吴桐。吴桐!!”
这个名字紧箍咒一般越收越紧。当年走得如此决绝,现在又出现得如此蛮横,这就是人生中的一道的毒咒,来去都不留余地。
小单后脑的旧伤阵阵隐痛,他习惯性的搓着头皮,摇摇晃晃着坐回床边,只希望这是梦境。
手机屏幕幽蓝的光射来,中央空调过低的温度刺得汗毛立起,往事悄无声息浮出水面,他呆望一无所有的空气,犹豫半响,还是订了当天最早一班飞往海城的机票。
2.
毕业多年,小单刻意与大多数同学保持距离,逐渐都失去了联系。当看到站在人群外的莫声时,他没敢和记忆里那个清瘦而疯狂的家伙联系起来。
眼前这个已经开始谢顶的中年胖子,穿了件颜色模糊的格子衬衫,挂着机场的工作证,面无表情的站在廊桥口,普通得丢进人群就再也翻不出来。
两人握了手,简单寒暄两句,从廊桥直接下到停机坪的车上,极有默契的互不相问。一路上,小单看着车窗外延绵的海岸线,青墨色的海水冲刷着嶙峋的礁石,一层层白沫逐沙洗浪,无声的尴尬在狂飙的车里越沉越浓,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小单率先打破沉默。
“这是去哪里?”
“你看不出来嘛?”
“兄弟,这是你老家啊,海城我也就是4C任务的时候来过一次,怎么会认得出来。”
莫声没接腔,半响才闷声闷气的答,“你再仔细看看。”
小单感觉到言语间的火药味,知道莫声还在为多年前的那件事耿耿于怀,心中隐约有丝期盼,但又不敢承认,索性蜷到座位里准备补个觉。刚闭上眼睛,一个模糊的残影电光火石将他震醒,他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远方海平线上的灯塔。
“对,青墨岛。”莫声冷冷说到,“吴桐就在7号别墅。”
小单从椅子上缓缓立身。多年后物是人非,远方的灯塔却美丽如初,就像那时吴桐灿烂的笑容,裹着金子般的阳光,撒进他一去不返的青春。
他装作闭目养神,内心却是翻江倒海再无宁息,7号别墅,这个一直都想忘记的地方,反复在美梦或是噩梦中出现,它红顶的屋檐,就似悬崖边的最后一根稻草,抓与不抓,都无法阻止自我的坠落。
10年前,青墨岛仅是一个靠近TW的小渔村,全岛除了部里自建的7栋别墅,就只剩百余户土生土长的渔民。时光荏苒,和现在许多大大小小的美丽海岛一样,它被系统的包装,推向快餐大众,光鲜的外表,掩盖不住四处散发的媚俗。
小单跟着莫声穿街走巷,若不是岛心矗立的灯塔,他已无法辨认这个曾经生活了2个多月的小岛。任何一条街、任何一栋楼,都与所有回忆的碎片不再相符,记忆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坚固,如同那些我们以为不会忘记的人和事。
在叮咚的非洲鼓声中,小单穿过人群,穿过手工糍粑、江南丝绸和北京老布鞋,在一间间“今日有房”的客栈中间出没,他心底及其渴望的场景没有出现,梦与现实,依旧是泾渭分明。
直到看到那片柳林,他才终于缓了一口气,刚踏上熟悉的青石板,记忆之花就开始逐次绽放,红屋顶,还在,石灰墙,还在,牵牛花,还在!无数次在梦里回闪的片段,逐渐支离破碎的拼凑起来,都还在。
7号别墅外墙被海风侵蚀斑驳,当年种下的爬山虎覆满了整个立面,门墙上的那个铜铸门铃,像一只眼,死死盯着他。
只有在这里,时光才凝固了下来,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知里面等待着的那个人,是否依旧灿烂微笑,棉静如水,毅然决然。
小单呆立原地,被莫声从背后一推,大步跨进门厅,潮湿黑暗的环境让他半天缓不过气来,莫声指了指二楼,转身去门口打电话。他慢慢的,踩着吱呀的木质楼梯,走回过去。
2楼的客厅很大,房间的对窗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轮椅上,听到声响,转过了头。
小单定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老妇,是?
两人隔空相望,互不敢认,没想阡陌了岁月,竟会如此相见。那些翩翩白衣的日子,撒满了阳光,在脑海中来回荡漾。
“铊中毒。”
莫声跟了上来,轻声解释,顺手递给他一床毯子。
“家不能回,组织上问她,她只要求来7号别墅。”
小单闭上眼睛,痛苦在胸中翻腾,他懂她,懂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莫声示意小单给她盖上,转身拉上房门只留下二人。
小单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强扯出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笑容,像当年一样给吴桐盖好毛毯,蹲在她的面前。
“你好吗?”吴桐开口。
干皱的脸庞,嘴唇龟裂,她如同风中寂闪的白烛,随时会熄灭。小单盯着她的眼睛,只有温和的笑容还能看出些当年的模样,他慢慢握住她枯树般的双手,没有一丝温度。
这无法接受重逢终于击垮了他,泪珠齐齐滚落,痛苦抽搐着彼此的身体。吴桐无声颤抖,哽咽的喉头呜鸣上下,半响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看你,还是这么爱哭。”吴桐的声音断断续续。
“怎么会这样!”
“老了呗,”她一笑,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没敢奢望你会来,命运真是给我开了个大玩笑,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里。”吴桐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示意将她推向阳台,两人望向海平线,回忆转眼就飘散如烟。
“你不是退学去B国留学嘛,这,怎么会这个样子。”
“干了这行这么久,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吴桐定定看向小单。
他忽然醒悟过来,那些困扰了他多年的迷惑顿时豁然开朗。
10年之前,吴桐站在校门口,回头看向小单,他的心里充满的全是不解和怨恨,他不明白她一瞥的沉重,更无法想象她即将面对的残酷世界。
10年后,小单看着吴桐,他的心里全是悔悟和绝望,他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看清了无法逆转的命运。她真实的痛苦切入他的血肉,残酷的钝刀在心间割锯。
事情的真相如此戏剧化,纵使多年后拨开了这重重迷雾,他还是知道得太晚,留给他的,只不过是这行将湮灭的老妪。
3.
“寒露行动。”莫声接过小单递过来的酒,猛吞几口。
“她是第一批派过去的,如果不是那个小组任务失败,以你我的密级,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莫声靠住阳台,看往远方,几盏灯忽闪忽灭,是晚归的渔船。
“他们那个组,14个人,就回来她一个。”沙发上的吴桐再次昏睡,稀疏而花白的头发,不知生咽多少非人的痛苦。
“寒露!不是叫停了嘛?”随着真相的揭开,小单心里的震惊像这海浪一波又一波,无尽的懊悔撕扯着他,他想冲破时空的幕布,跳回当初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吴桐啊吴桐,你这是何苦。
“那是做给B国佬看的,后来重启,改叫晨曦计划。”莫声又闷头喝下一大口,示意小单也干了。
“如果不是吴桐要求来7号,而碰巧是我在管着这个方向,可能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真相,其实多想想就明白,那么重要的地理位置,那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就这么轻易放弃?”
“他们派出去的第8年,很多人都已经成功融入本地环境,在各自的领域都取得了成就。吴桐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华侨,虽无子女,但经济充裕,两人也算恩爱。她从中央理工博士毕业后,跟着导师进入了国家实验室,负责伽马计划的数据调用,是极少的几个拥有核心权限的华人。”
“就是说,我们学校退学的,都加入重启的晨曦小组了?”
“大部分还是真正淘汰的吧,像吴桐这么优秀,学校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具体真正的隐藏了多少人,估计只有死光了,我们才可能知道。”
“本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老刘因为是项目主要策划人,在进入第二阶段时,他不得不实地去与多名下线进行交接并联,部里经过多方考虑,再加上的他的极力争取,最终还是批准了。”
“当然的,他一下飞机,就被盯住了。”
小单叹了一口气,实在是不愿意听到这个结果,谁都可以犯错,但是老刘不行啊,这太致命了。
“他很小心,但是却忽略了技术的进步,人在机器面前永远是有破绽的,很快,血清反制启动了,第一个影子被揪了出来。”
“谁?”
“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据说尸体都没找到。”
莫声顿了顿,再度给两人的酒杯续满,抬杯示意。陈年马爹利的酒线从喉头一直烧到胃底,却是烧不尽两人的惋惜。
“第三个影子没抗住多久就叛变了,这也加快了雪崩的速度,很快,老刘被捕,都是老对手,他们知道从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极尽折磨后,沉到了河底。据说,”莫声说到这里,语调不再是录音般的冷冰冰。
“据说,我们的老刘,赤身裸体,开膛破肚,一头白发被剃得干干净净,他绑坐在一根板凳上,在桑德罗河里泡了四天才被路人发现报案,当地新闻滚动报道了一个星期,被列为B国近年重大迷案之首,因为华人身份,就算在我使馆交涉下,破案进展也一直不畅,然后渐渐的,这个案子脱离了大众视野,奇迹的从所有社交媒体上消失了。”
“有些好奇的年轻人在网络上建立了专门的Facebook小组,给其命名为桑德罗开膛手,众多公开又被销毁的证据被慢慢恢复,所有的疑点都不了了之,唯有一样,一直让这些人迷惑不已。”莫声说到这里咬紧了牙关,缓缓看向小单的眼睛。
“在他绑坐的凳子后背,有一个用手扣出来的印子,恢复还原后,发现,是一个中文字。那个字,你我都很熟悉。”
“光!”两人异口同声,眼眶都红了,酒杯轻碰后,一起举向远方又倾洒地面。
“可以想象,他在饱受折磨的时候,内心应该是宁静的,这是他传给我们的盾,在最后的时刻,终于用来保护了自己。”
两人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夜色墨般凝重,没人找得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对方,就算他们在这个战线上工作了多年,这些事实,还是足以颠覆他们的整个世界。
“她,还有多久?”小单轻轻问道。
“她极其敏锐的发现了异动,果断伪造了一场车祸,侥幸从B国北部步行越境,时值冬季,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力量能独自翻越雪山。过境后,她并没有放松警惕,在拿到伪装身份和相应装备后,立马炸毁了安全屋,也触发了国内的应急铃。”
“所有人都在找她的时候,她却在T国和G国边境的一个农场舒舒服服度了两个月假,她甚至连伪装身份都没有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B国特工的眼皮底子下晃悠。”说到这里,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看向沙发上的她,笑容却又凝固在脸上。
“接下来,她租了辆车,自驾到了G国,在一家网吧通过云盘下载了核心材料,因为这个致命的错误,终于被B国的尾巴盯上了。”
“之前在B国,她云盘设置的清空周期是3个月,所以她明知有危险,也不得不用命去换回那些材料,她把备份好的CF卡,插到大脚趾里面,立马朝W国边境出发,那里有一条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小组成员知道的生命通道。”
“她昼伏夜出,不断的变化身份,还是在即将跨境的时候被尾巴追上,不清楚她是怎么干掉尾巴脱身的,但终于还是中了毒,这是B国最新型的空气毒剂,解毒上限是18个小时,为了抢时间,她没有向W国驻站求援,而是争分夺秒朝国内赶,她清楚,每耽搁一分钟,重要资料的失毁风险就加大一分,这是一条死亡之路,前行即是不可逆转。”
“她是上个月19号到的北京,忍着极度的痛苦,交接完资料便昏迷不醒,部领导将相关情况汇报到中央,高层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对她救援,但无奈回天乏术,已是强弩之末了。”
“现在所有的手段,都只能减轻她的痛苦,生命甚至连延缓的必要都失去了。”
“她见父母了嘛?”
“她极力回避见他们,她说,就让B国的车祸把我埋葬吧。”
“组织上要求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却只提了一个,要来7号别墅,因为多年未用,部里下指令要求3天恢复,这个任务交到我手上,我这才知道她的这些故事。”
“包括你能过来,也是组织批准的,不然凭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这些事情。”
“就是说,这个世界上,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的,就只有我们两个?”
“在重逢前,你们两个都走了足够多的路。所以最后的时间里,你多陪她歇一歇吧。”莫声叹了口气,在生死面前,那些过往恩怨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这温暖的海滨晚春,两人心中的悲凉如同寒冬。此时此刻,多少人正幸福围坐,享受着天伦与爱情,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下面,是怎样的暗流汹涌,而那些水手们,又是如何折了桨、断了情、拼了命,才保住这大船不覆,家国不倾。
4.
“吴桐,你爱我,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
“不,这是我唯一美好的回忆了,你看这星空,还不是一样在闪耀。”
“你还记得。”小单的眼泪止不住的流。
“记得。我在这个星球死,会在那个星球生。对吧?”
“但不管你在哪里,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那个时候怎么劝我都不听,非要退学去B国,是不是恨死我了。”
“是啊,恨死你了,一直恨到昨天。”
“如果再让我选择,我一定听你的,或许,我们的孩子都多大了,是吧?”
“……”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人吗?”吴桐温柔的看向小单。
“离了,我只能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像我们这种人,不知道昨天从哪里来,明天又不知要向何处去,在两个阵营里周旋编制谎言,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那一边。”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想永远地离开。我曾经堕入无边黑暗,想挣扎无法自拔。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绝望着,也渴望着,也哭也笑平凡着。”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就觉得是在唱我。”小单拉紧吴桐的手。
“你还想见谁!亦可,伟峰,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千万不要。”
“吴桐!”
“就让我一直保持他们记忆里的样子吧,留在青春里吧,愿那里一直没变。”
“……”
“在B国的时候,林教官跟我说过,人的一生,有的如同恒星,冷静而亘久,有的像那流星,绚烂而短暂,既然我们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不如放掉烦忧、忘掉喜乐甚至抛弃自己,因为最终,我们都不可避免的幻化为那一明一暗,进入不可歇止的未知轮回。”
“像光,对吧。”
“对,光!我们都是命运里无奈的光。”
“可是你们都错了。不管我曾经是自己的恒星还是别人的流星,我终将留下独有的痕迹。这个世界我来过,就算最终湮灭,我也会在好多人的心里生根发芽,哪怕是敌人,我们的轨迹都会互相干涉。所以,一切命中注定的东西,都不要去怨恨。”
“可惜,我们都懂得太晚,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小单,不管处境有多凶险,前路有多迷惘,我都能靠着过去的那点回忆苟延残喘。后来我就想,一定要把以前的事情记录下来,不管是你也好,亦可也罢,这么多人曾经美好的时光,懵懵懂懂的岁月,那些爱过、恨过,哭过也绝望过的日子,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我常想,同学里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喜欢回忆,也许这种方式,可以提醒你,不要忘了我。”
“你放心,我来记录,这应该是自我救赎的最后机会。”小单的牙根咬得生疼。
“就从我们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吧,那应该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都被晒蔫了,我和亦可,坐的同一个校车进的门,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等待我们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