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幕色悄悄退去,月中旬渐圆的月亮挂在西边将隐未隐,东边已慢慢映出红光。
一声高亢嘹亮的鸡鸣,伴着几声犬吠,小巷里有了动静,先是稀稀疏疏的说话声,偶尔的车声,而后渐渐热闹起来,做生意的早出了门,上班的,上学的,都赶着时间出来了,迎上那点初秋的晨光。
慕书漪也在生物钟的驱使下早早睁开眼,散着头发呆了几秒,爬起来将被子叠整齐堆放到奶奶的床里边,跟她的挤在一块,像两座紧挨着的小山丘。随手扎起头发,又把睡觉用的木板一块一块架起来支在门后角落,穿好校服就蹲门口拿着水瓢刷牙。
小的时候她还能跟老人挤一块睡,后来长大了,那张床睡不下两个人,慕书漪就凑活着睡在地上,几块木板往那儿一拼,勉强成了一张床,为了不占地,早上起床就得收起来。
慕书漪边刷着牙边在心里背书,大早上脑子发蒙,昨晚熬夜背的文言文在开头就卡住了,手上一个用力,捅到牙龈,疼得龇了龇牙,也彻底清醒了,随后想起下一句又傻乐起来。
老人从厨房探头,见她又在发呆,催促道:“再不刷要迟到咯!”
慕书漪加快了刷牙速度,三两分钟解决嘴里的泡沫,外加洗了脸,奔回屋绑好头发。
正好奶奶已经将早餐打包好了,装在饭盒里,慕书漪笑着接过来放进书包,做了个手势,表示去上学了。
“早餐要记得吃,别跟上次一样拿回家,又硬了。”
慕书漪眯眼笑着点了点头,摆摆手出门了。
街边的早餐店挤满了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一个两个挤成一堆,队伍后边的伸长脖子先喊着要打包,恨不得声音能大到让老板先做他那份儿。
“诶!”
老板嘴里一个个应着,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几瓣来工作,两只手不停地煮着、捞着、打包装盒,动作快得能在空气中摩擦出火星,喝口水的功夫都是奢侈。
附近有好几所中学,学生流量大,除却住宿生吃食堂外,大部分都是直接在校门口买早餐。
这些学生都赶着同一时间上课,明知这时候才来买早餐肯定人很多,又贪着多睡那几分钟,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早起,等挤着了、要迟到了,排着队急踮脚时,才悔痛起来,暗暗决心明天一定早来。
第二天该掐点还是掐点。
慕书漪每次经过这里都忍不住瞅两眼,庆幸自己不用在里边挤着,下一秒又想起高一刚开学那会儿中午食堂的盛况,着实在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她默默收回视线,拉了拉书包肩带,脚步轻快地往学校去。
角落里的祁衍椃视线落在慕书漪身上,看着对方走过这条街,中途停下几秒又继续前行,额前碎发挡住的眉眼辨不清情绪,锐利深邃的眼神紧紧盯着某个方向,如凶猛的鹰隼盯视猎物,狭长的眼尾又平添一股阴鸷,无端令人寒栗,以至于周边如何喧杂,他所处的一方天地却清净得反常,似乎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他周围的空间。
右手插在衣兜里,裸露出的一点皮肤隐约可见手腕骨劲瘦凸出,搁在桌板的左手五指微屈,修长食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碰着碗沿,肘部支着一边膝盖,另一条长腿稍稍伸直,面无表情坐在矮凳上,全身显出些慵懒的从容。
直到视线内的身影即将消失,他才端起豆浆将剩下的一点喝完起身,碗底轻磕桌面发出轻响,并不引起注意。
走出几步,便见他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戴在耳朵上,一般人会误认为是耳机,可惜,这是他握在手心的助听器。
沿着上学的那条路走去,祈衍號将身后不属于他的热闹远远抛下。
慕书漪刚进教室,高三(8)班惯有的吵闹声便迎头掼来,背公式的、讲题的,还有对物理大题答案的,以及汤粉的吸溜声,都赶在早读铃响前混杂在一块儿。
慕书漪的座位靠着墙,每次进去都得从同桌身后挤进去。
她同桌是个瘦瘦小小的女生,总是班里第一个来,晚自习结束又是最后一个走,戴着黑框大眼镜,遮住了眼底下浓重的黑眼圈,剪了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不太爱说话。
慕书漪偶然听她舍友说过,她回宿舍还会拉着床帘学到半夜,桌肚里常年备着风油精,犯困时在太阳穴一抹,又开始做题,拼命的劲儿在高三理科重点班也是很突出的。
此时她正跟一道数学题较着劲,拧着眉思索,慕书漪走到旁边都没发觉,直到纸面投下阴影,手臂被对方轻轻碰了碰,抬头,对上同桌的视线,才自觉地将椅子往前靠了一点,身子紧紧贴着桌肚,给对方腾路。
刚坐下,班长就走过来叫了慕书漪一声,慕书漪抬头,听见对方说:“化学老师叫你第一节下课去办公室找他,记得带上上周的周测试卷。”慕书漪点了点头。
她的化学是全部学科里最好的,虽然成绩只稳定在年级前二十,但化学每次都是年级最高分,化学老师很重视她,经常叫她到办公室开小灶,大多数时候回教室都要抱着几张化学卷子,是老师专门给她找的针对性习题,有些还是竞赛题。
班长完成传达任务便转身回座位,身后的慕书漪低头拿出一本草稿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理科公式,翻开新一页,开始默写古诗文。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没办法开口读书,只能在心里默读、默背,背书效率相比较其他人是低了点,但于她而言不算什么难题,通常别人早读的时候她就在默写。
一中早读结束直接开始第一节课,慕书漪合上本子,将英语试卷拿出来老老实实听讲。
她的英语是弱项,总分进不了前十很大一部分有它的功劳,班主任找她谈话每次都要指出她偏科的毛病,英语老师也总对着她的成绩唉声叹气,搞得她心里很愧疚。
她也明白自己的劣势,可她花了很多时间在英语上,还是只能堪堪维持在一百分左右,有时她想,也许上辈子她跟英语有一段孽缘,这辈子是还债来了。
慕书漪轻叹口气,拿起红笔订正答案。
高三的老师总要拖堂,似乎多讲几分钟就能让学生多考几分,于是等下课的时候慕书漪只剩五分钟时间去办公室。
她捏着卷子走出教室,学校高三的理科重点班分别是八班和九班,两个班挨在一起,慕书漪去办公室必定经过隔壁班。
隔壁班早已下课,经过前门时能听见里边传出来的声响,慕书漪没敢往里看,下意识避开什么。
经过后门时突然顿住,愣愣望着靠坐在门后闭目的人,因为意想不到,慕书漪一时忘了动作,双手无意识攥紧,手中的卷子泛起褶皱。
周围学生来来往往,几许交谈,和着楼外轻晃枝丫发出的“唰唰”声响,衬出这一方小天地别样的宁静。
轻风拂过发梢,撩起门后闭目少年俊秀的眉眼,下一刻,祁衍椃倏地睁开双眼,直直盯向慕书漪,不见丝毫睡意,但眼底泛着几缕红丝,衬得眼神愈加阴郁凶狠。
慕书漪吓了一跳,猛地垂下头,躲开对方的视线,缩着肩膀匆匆跑过去。
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境况。
祁衍椃将她的惊慌收进眼底,浓墨般幽深的瞳仁浮动着隐约玩味,就那样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头微侧,等人不见,眼中恢复沉寂漠然。
须臾间,唇角轻提,自喉间滚出一声轻嗤,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冷笑。
还未等他再次闭眼,校裤紧贴大腿的手机发出震动,拿出手机,看到微信上的消息,眼底浮光微动,下一秒将椅子拖回桌底,随手拎起校服外套套在身上,大步走出教室。
办公室内,慕书漪乖乖站着等化学老师检查自己的卷子,里边夹着一张写好做题过程的草稿纸。
化学老师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姓陆,瘦瘦高高的,不苟言笑。
周测卷最后一道题是去年的竞赛题,难度很大,慕书漪也做不出来。周一晚自习他在班上评讲完后特意让慕书漪重做一遍,加深她的印象。
“这道题解题思路你懂了吗?”
慕书漪点头,陆老师将卷子还给慕书漪,抬头,扶了扶眼镜,“那就行,这道题难了点,做不出来很正常,但不代表你就不需要去掌握。”
说着,他从桌面一旁的教材底下抽出两张试卷,“我给你印了一些相似的题型,还有一张是拓展题,你回去做一做,做完拿给我看看。”
“按照以往的时间来看,化学竞赛会安排在十二月份,你肯定是要参加的。现在就可以先准备准备,多练练,熟悉一下难度,等学校组织竞赛辅导你再准备,也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
说着,他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惋惜:“去年你没能参加,今年的比赛你可不能再错过了,这对你选择大学肯定是有帮助的。”
慕书漪接过卷子,就听陆老师又说:“化学是你的优势,但也不能因此轻视了。这周的月考复习得怎么样了?”
慕书漪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复习好了。
对慕书漪这样的学生,老师们都很放心,“那行,也快上课了,你回去吧。”
对面的英语老师下课后就在办公室坐着了,喝两口水的功夫,将化学老师的一通交代听进耳朵,忍不住插嘴道:“哎,可别光顾着学化学,再学也没提分空间了,你们其他科老师能不能给她分点时间在英语上?”
说着,她抬手一指教书生涯的小冤家,只见慕书漪缩着脑袋乖乖挨训,“看看你英语拉了多少分?真的是,每次看到你的成绩我都愁得哟,怎么其他科都能考好,就我英语拖后腿!”
英语老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训话都训出咬牙切齿的劲儿,偏偏慕书漪情况特殊,学习态度又挑不出毛病,她是知道对方在英语上付出的努力其实也不少的,奈何总没有转化为实际的成果,才忍不住发一下牢骚。
有时她都觉得慕书漪简直是她职业生涯的克星!
她这副愤愤姿态逗得化学老师都忍不住调侃:“她的化学是没有提分空间了,但化学竞赛含金量可高着,钱老师可别误导学生心态啊。”
“哎呦,谁搞谁心态?”
英语老师简直气笑了,挥手一脸不想再提的模样,“行了行了,回去上课吧。”
慕书漪得了解放,暗暗松了口气,却也明白英语老师对自己的关心,轻轻弯腰,谢过化学老师和英语老师,抱着卷子出了办公室。
经过九班后门,没见到祁衍椃的身影,下意识松了口气,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耳边上课铃响起,慕书漪小跑着进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