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沁,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迷恋着我的室友,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邹太。我和其他室友有时会称呼她沁姐,似乎略带些社会的意思。只有王斯琦叫她狗子。我平时叫她沁沁,连本应该尊称“邹太”的这种礼仪都忘了;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她仗着自己的丰腴语带骄傲地打趣我的干瘪时,就叫她邹沁。
我的朋友里没有姓邹的;她生得黑胖而矮,“邹太”也不是身份。她的先生并不与她同姓邹,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先生名字是叫作什么歌的。什么歌,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邹歌;也终于不知道她的先生究竟姓什么。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她先生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江湖上曾惊现一位仙剑奇侠,容貌俊美,身材生得很高大,后来就成为她的先生了。之后她那什么歌闻名远外,她为避人耳目,不让人再叫太太,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不愿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邹太了。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是戏太多,常喜欢扒蒜尬演,一个人可以表情生动地演起来。还翘起浑圆的下巴,在空中上下摇动,或者皱起眉头一脸鄙夷地用眯缝小眼斜睨着你,拽得要上天。每次和她一起拍照,她浮夸的表情满满都是戏。我的寝室里一有些笑言笑语,总是和这“尬演”有些关系。又不许我在寝室乱走动,拨一下她的头发,玩一下她的围巾,就说我有毛病,戴上耳机就不理我了。深夜,睡觉时她又躺在床上仰着脑袋看剧玩手机,隔着床帘能看见手机屏幕发出的一片白光,还情难自禁发出阵阵呵呵呵的姨母笑,宛如一个智障。
“沁沁愈来愈黑,一定玩多了手机罢?晚上的作息,怕不见得很好罢?……”
我曾经这样委婉地问过她。这意思是要她注意身体早点睡觉。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偶尔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对面床上一片白光,间或听得见缠绵的吃吃笑声。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这些规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烦的。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候,自然要数深夜了。洗澡之后,身心放松,一天的疲累都得到舒缓和释放。坐在椅上,玩玩手机……。然后她洗完澡进来,又在阳台上放了一盆水站在盆里洗脚了。
“璇璇,你觉不觉得我就像一条美人鱼。”她极其郑重地说。“你看,我把脚放在水盆里,就像一条离不开水的美人鱼......”
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羞涩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难为情似的,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忽而为她无头无脑的神奇言语而震惊得语无伦次——
“啊,什么,你是智障了吗……。”
后来我十分欢喜地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室友们,大家笑将起来,想到一句诗用来描述沁沁恰如其分:“北冥有鱼,其名为沁,沁之重,其几千斤也......”后来王斯琦说她要永远铭记沁沁的洗脚show time。
她教给我的道理还很多,例如说不想洗衣服的话,就用洗衣粉加水泡着放在一边,过会再捞起来清一遍就好;赶火车不要急,掐着点去就好,赶不上就干脆回来;如果决定了明天学习,那么今天就要好好玩才对;在食堂打菜,一定要在窗口来来回回打到自己最心仪的菜才好,决不能将就着吃;熟练掌握在所有事情deadline前一秒顺利完成任务的技能是立身之本;在学校热水将断未断之时火速洗澡是不容置疑的国际惯例;能在寝室里面解决的事情决不去寝室楼道,能坐在座椅上解决的事情决不起立移步;只要宅不死,就往死里宅;使用各种借口上馆子,没有借口就创造借口;没有什么事情是食物和剧解决不了的;每天要擦口红;喜欢周黑鸭;无辣不欢;阅剧无数;B站铁粉……。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洗脚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但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实用有益的事情。
然而我有一时也对她发生过空前的敬意。她常常对我们讲“通宵”。她之所谓“通宵”者,是指组织全寝一起去找个KTV唱一夜。她非常神往通宵唱歌,她的歌也是一直都唱得好听。她说先前时候,就很期待和室友们一起去外面过夜,很想玩一玩,不过貌似只有她的热情如此高昂,我们一直没能认真计划此事。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我对这事并不觉得非做不可的,何况出外又得花钱。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这次通宵,我来请客。”
“那么,你为何这样土豪了,难道找到了工作?”那个时候沁沁工作还没着落,我们对她请客还是觉得意外。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就是想毕业之前和你们一起玩一玩,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这样疯了。我想请你们一起去玩。”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肥肉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情义。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白色荧光,吃吃笑声,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嫌弃我唱歌跑调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邹沁。我想我又不去做歌手,又不录唱片,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自己五音不全的时候,一面又想起沁沁期末考试的往事了。这想起是从一种想嘲笑她的动机惹起来的。在我印象里,每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沁沁都是靠着前两天的突击生猛闯过来的。我们在中文系,期末考试基本是靠死记硬背,内容很多,要想百无一失全部背下,是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我们每在停课之后就开始早出晚归地背书,唯有沁沁岿然不动。
她像个以不变应万变的超脱修道隐士,看着我们这些时俗凡人为了考试这种俗事奔波忙碌,她却能摆脱名利的枷锁遵从内心活得自在逍遥快乐无忧。是不问经济政治之道只求喜乐诚心的贾宝玉之流。后来她告诉我,她只是懒而已。
我曾经担心沁沁会挂科,但事实是我杞人忧天,我沁姐的这片天,博大精深得很。永远万里无云。
当然也有惊险的时候。有一次古代文学考试,那场考试题目偏简单,都是基础题,只要背过了都能麻利写完。两个小时的考试,后来几乎都提前交卷离场了。唯有沁沁岿然不动。
监考老师正好是教我们的古代文学老师,她看见整个教室只剩下沁沁一位同学还在冥思苦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就走到沁沁面前拿起她的试卷边看边亲切地说,啊不用写得太多了写到主要意思差不多就行了......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她面前的这位同学是为了追求每一个答案的完美无缺还在检查添补久久不肯离场(毕竟这么简单的试题),但当她看过试卷后才明白,邹沁同学是还没有答完题......而没有答完是因为她想不起答案.......后来沁沁同学和我说,当时整个教室只有她一个人,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但沁沁依旧岿然不动地过了线。
还有一次也是在考试周的时候,大家的复习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有一天晚上辅导员老师突然来访女生寝室。到我们寝室时,沁沁开的门,看见导员亲切的微笑和问候,她对沁沁说是在看书吧(此处使用的是肯定语气的疑问句),沁沁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此时导员走进来正好看见沁沁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大型乡村非主流古装连续剧《风云之雄霸天下》(在B站怀旧是沁沁一大爱好她还看过弹幕版还珠格格还有一些什么童年阴影影视剧集锦童年经典动画盘点等等历史精华片)......导员:寝室其他人呢?沁沁:自习去了......后来沁沁同学和我说,整个寝室只有她一个人,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我的沁姐,我们自毕业分离,大概也快有了一个月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近况。
沁沁是个心怀宽广的女生,她的追求少,没有太多的欲望和远志,对人友善真诚,所以总是快乐而少烦恼,我们寝室每一个人都很喜欢她。我曾经想不管以后会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也一直相信“沁也不改其乐”。有一年圣诞我用绿团《异次元的玫瑰》来形容她,在浮躁求利的尘世里,沁沁就像一朵异次元的玫瑰,拥有一个温柔干净的灵魂,平静地陌上花开蝴蝶飞。
仁厚浓重的黑夜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肤色!
仿鲁迅《阿长与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