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7,8岁记事的时候,看到爷爷经常看报纸,心里很是纳闷,不懂爷爷为什么那么爱学习;到我上初中时,看到爷爷经常看报纸,觉得爷爷是个有文化的人,就像鲁迅先生那样的人;再到后来我上大学时,看到爷爷经常看报纸,就自认为爷爷是个知识分子,有时在想如果爷爷当年没有放弃当村支书,那我现在可能是个干部家庭的孩子。可是读研究生时,读了王小波老师的书,认同了他对知识分子的一些观点,又觉得爷爷不能算是个知识分子,更加觉得爷爷就是个儒雅的老人,而读报纸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习惯,像喝水吃饭那么平常。
在我上高中以前,爷爷腿脚还很灵活,气管炎的老毛病也很少犯,他会每隔一天骑着他的自行车上街买东西或者找老朋友闲谈。爷爷的自行车是那种老式的高杆自行车,在车轮头和车座之间会有一条连起来的空心铁杠。爷爷的自行车没有车篮,为了方便装东西,爷爷就在这条空心铁杠上系了一个军绿色的包。每次爷爷上街回来,他都会从这个军绿色车包中拿出他的报纸,这是他上街顺便从邮局拿回的报纸。
在我上高中时,每个星期只能回家一次,见爷爷骑自行车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再后来爷爷干脆不骑了。我问爷爷为什么不骑自行车了,爷爷告诉我,他骑自行车上个坡就得停下来喘大气。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长大了,爷爷却老了,他骑不动了。但爷爷家的报纸却一直在更新,要么是四叔五叔去邮局帮爷爷拿,要么是邮差送到爷爷家里。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邮差的交通工具从当初的自行车换成电动车再到后来的摩托车,每次邮差送报纸到爷爷家,爷爷都会给别人泡杯茶,或者留别人在家中吃饭。那个邮差很瘦,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样子。但和爷爷聊起天来,家长里短都爱跟爷爷讲。
从我会识字起,在我印象中,爷爷订过的报纸有《新安晚报》、《安徽日报》和《文摘周刊》。《新安晚报》和《安徽日报》爷爷订阅过几期就没有再订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文摘周刊》出行得很快,内容也很丰富,已经够他看了。我有时没事也会去翻弄翻弄爷爷的报纸,爷爷最近读过的几期报纸他都会按日期从前往后排好整齐地放在他的书桌上,在报纸的最上面,他的老花镜安然地搁在那里。更早以前被爷爷读过的报纸,爷爷就把它们用绳索包扎好,存在另一个房间里。
爷爷看报纸的地点也不固定。夏天的下午很热时,他会躺在他的木躺椅上,躺椅正前方放着一个差不多和躺椅同高度的板凳,板凳上放着一个电风扇,电风扇的风悠悠地吹着,吹着爷爷的短袖白衬衫一动一动的。爷爷戴着他的老花镜一边躺着,一边很怡然地看着他的报纸。见我推门进来,他会先坐起来,然后折起他的报纸,接着取下他的老花镜。我坐在他斜前方的靠椅上面,他侧过身,正对着我,开始一句一句询问起我的近况。印象很深刻的最近一次谈话是在今年正月里,他问我实习时在北京租的房间有多大,一个人住还是和别人合租。我告诉他,是和同院系的一个女同学合租的主卧独卫。他笑了笑,然后慢慢地对我说:合租好,有个伴。但你要学会包容,学会求同存异。我一个劲地点头,嘴上一直说着是是。
冬天很冷时,他会开着空调,空调的度数每次都是稳稳地定在26度。而他的木躺椅上也加了一层厚厚的海绵,海绵毯子上铺着一张白色的纱布。裹了海绵毯子的躺椅躺上去特别舒服,有时趁爷爷不在房间,我会偷偷躺在爷爷的躺椅上,学着爷爷的样子,拿着一份报纸在那正儿八经地看着。我寒假在家时,很喜欢躲进爷爷暖和和的房间。我通常坐在门旁边的靠椅上,奶奶坐在我对面,我和奶奶之间隔着一张1米高左右的木方桌,木方桌上散放着奶奶拿出的一些小零食。爷爷依然躺在他的躺椅上看着他的报纸,我和奶奶会边吃着零食边聊着天,爷爷也会不时地参与到我们的聊天中。以前爷爷老喜欢跟我开玩笑,说我是捡来的,还说捡我时装我的菜篮就放在屋后的院子里。小时候天真的我对爷爷开的玩笑半信半疑,有时候会跑回去问妈妈爷爷说的是不是真的。现在长大了,这样逗小孩子的玩笑爷爷也不开了。可爷爷对我说这些玩笑时嘴角上扬的样子我一直都忘不了。
有天冬天的早晨,我洗漱完毕,不经意间透过我家的厨房窗户看到爷爷正坐在他家门口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阳光透过屋檐暖洋洋地洒下来,洒在爷爷家的墙壁上一片金黄。爷爷背对着太阳,金灿灿的阳光在爷爷银色的发丝上和报纸上跳跃着,爷爷的茶杯放在他的板凳旁边。这时,奶奶从客厅拿出开水瓶给爷爷续水。只见爷爷先把报纸放在大腿上,然后轻轻弯下腰,拿起水杯,拧开杯盖,续水的5,6秒钟,我看见爷爷奶奶的嘴角微动着,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些什么。续水完毕,奶奶回到家中继续干活去了。爷爷喝下一口茶,他拧好杯盖,轻轻弯下腰,放好茶杯,又开始看起了他的报纸。我半跑半跳着来到爷爷身旁,爷爷见我来了,就合起了他的报纸,让我去客厅端个板凳出来。我隔着爷爷很近地坐着,奶奶从屋里走出来把她的茶杯端给我喝,我接过茶杯边捂着手边喝着茶。接着,爷爷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侧过身面对着我,他一脸神秘地问我:小伢,你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学会走路的吗?我边摇头边笑着说那时太小我不记得了。爷爷指着门前那棵又高又粗的杨树对我说:当时你外婆牵着你在那棵杨树下面玩,你外婆一不留神没拉住你,你就自己跑起来便学会了走路,我们都庆幸你学走路时既没磕着也没碰着。我听完哈哈大笑,爷爷也跟着我笑起来,屋里传来奶奶乐呵呵的笑声。现在,爷爷屋前那棵又高又粗的杨树早已被砍掉了,可我完全可以从爷爷的描述中想象出我小时候学走路时的情形。
奶奶不识字,爷爷有时看报纸看到新奇的故事,会用自己的话描述给奶奶听。爷爷满是耐心地讲着,奶奶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房间的窗户斜对着爷爷房间的窗户,每到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都能听见爷爷对奶奶解释着电视剧中的人物关系、故事情节。奶奶不时地提出自己的疑问,爷爷也很是兴趣地对奶奶讲述着。第二天去爷爷家,我会问奶奶,昨晚看了什么电视剧啊,奶奶都会把电视剧名和昨晚看的剧集情节对我说得很清楚,说完她又会感叹都是爷爷边看边说给她听的。可是现在,奶奶一个人在家都很少开电视了。
爷爷一直惦记着我肠胃不太好,有次他拿着一份报纸让我看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上写着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根除肠胃炎的法子,爷爷叮嘱我让我试试这个法子,可至今我都没尝试过这个方法,那份报纸也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之前在学校给爷爷带了两本小说,分别是余华的《活着》和黄晓阳的《二号首长》。爷爷把两本书都认认真真地看完了,后来我又把两本书拿回家看了一遍。我答应过爷爷,后面会一直买书给他看,可是爷爷嫌我花钱加上书重难带,就不让我买。但我爱看书的习惯,确确实实就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
这次回家,推开爷爷的房门,躺椅上空空的,桌子上的报纸也不见了,心里凉凉的,好在那副老花镜还放在桌子上,电话机旁边爷爷手抄的电话簿还放在那里。爷爷曾一直告诉我,要把身体放在第一位,挣钱学习都是小事,做个知足常乐简简单单的平凡人就好。
今天外面下着小雨,空气冷冷的,可想起有爷爷伴随在身边的这一幕幕,顿时觉得一股暖流从脚底蔓延到心头。诗人西川说过可以把艺术家分为两类,一类是为永恒而工作的艺术家,一类是不为永恒而工作的艺术家。我觉得爷爷一直像一位不为永恒而工作的“艺术家”,他的伟大就在于把生活过成了不咸不淡的艺术,在我们家族在我们心里萎缩为一个不巧的人物,永远被我们牢记。每每想起关于爷爷的点点滴滴,都会让我安静下来,我的眼前会很自然地出现这样的画面,落日挂在山腰间,晚霞洒满稻田,家门前的杨树下,有位慈祥的老人又拿起了他的报纸,他念着他想着,那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