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时节,江南即将步入盛夏,西北却还是一派旖旎的春光。
端午前后,正是西北最好的季节。春天的大风已经将歇,代之以微风、细风,有些暖,但并不热。草木逐渐葱茏,大地一派绿意。所以,天地间不复有那种春天那种狂风伴着沙尘的景象。天空一片碧蓝,空气清澈如洗,天光明媚耀眼,每一根苗木、每一片叶子、每一张花瓣,都棱角分明、纹理锐利、颜色饱满,在春日的天光里如繁星般流连顾盼。
西北的花木花期晚,端午时节,有一些花才拖拖沓沓地开出来。我乡常见的花有大丽花、黄花,有的人家还栽培凤仙花或是一些奇怪的花种。有一些花,开在西北有些令人错愕,那种婀娜而娇艳的花品,理应生长在多水而温润的江南才是,理应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绽放它们多情的生命。但造化就是这么奇怪,它们偏偏能在西北苦寒之地生存得很好,比如凤仙花。
说起花,我想起我乡田间地头偶尔能看到的一种花,它是一种野花,往往生长在沟渠深处。但观其花型,幽而俏,色泽为紫色,幼时的我虽不习诗文,但我依然能从中读到一种优雅。后来,我读到杜甫的一句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句诗是写兰花的,但我想到的,便是这种花。
说了这么多花的事,是为了引出我乡一种独特而重要的花——沙枣花。沙枣花就是沙枣树开的花,一般就在端午前后开放。
沙枣树是我乡一种独特的树,我没有在其他的地方见到过,它能扎根在干燥缺水的盐碱地、沙地中,我乡地处戈壁滩边缘,地以盐碱地与沙地混合为多,所以沙枣树颇多。因生在在缺水干旱的苦恶环境中,所以沙枣树树形扭曲而怪诞,树干枯寂而皲裂,不好看。沙枣树结的果实,便是沙枣。新鲜的沙枣小而酸涩,很少水分,很难下咽,为了去其干涩,乡民们往往将其掺酒发酵过之后再食用,倒也别有一种滋味。
沙枣树虽面目丑陋,沙枣虽干涩难咽,但沙枣花却有奇香。沙枣花花型很小,呈淡黄色,总是一堆堆地簇拥在一起,与金桂相似。花开时节,还未靠近,远远就能闻到沙枣花甜美而馥郁的香气。小小的花竟能释放出如此浓烈的香,似乎这花禀赋了西北的所有春意,然后再将其一股脑地释放出来。
儿时,有的女同学喜欢在上课的时候带上一簇,将花放在铅笔盒里、书包里、课桌里,沙枣花甜美的香便从铅笔盒、课桌里溢出来,弥漫于整个教室中,弥漫于整个校园里,弥漫于整片天地间。闻到沙枣花甜美的香气,每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在脸颊上勾起一抹笑容。
所以,小小的沙枣花便被我乡的乡民所钟爱,它担当起了端午过节的一个重任——插门。
端午插门,南北风俗同,我乡也不例外。不过我乡插门用的是柳枝与沙枣枝。采下沙枣花枝,将它和柳枝绑缚在一起,插在门楣上或是门缝中。于是,沙枣花的香气便在风中恣意乱窜,组成一个香阵,锁住朴素的院落,任性地袭击着每一个经过的人,召唤他们暂停下匆忙的步履,且留恋当下的和美。
端午节南北风俗同,除了插门,还有一个同,便是吃。但同中也有不同。南方端午节吃粽子,我乡端午节却不吃粽子,而是吃另一样东西——油饼卷糕。
为什么不吃粽子,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乡不出产粽叶,乡民也不吃糯米。没有粽叶没关系,可以用油饼代替,不吃糯米也没关系,用大米代替。
油饼是薄而宽展的面饼在油中炸出来的,酥软而饱满,颜色呈金黄。
而米糕则是事先蒸好的,里面添加了红枣,甜中带着微微的酸。
吃的时候,摊开新炸出的热乎乎的油饼,卷上蒸好的米糕,一口咬下去,油饼的香气与米糕的酸甜混合在一起,异常美味。
儿时,在我们看来这便是奢侈的一餐了,只有过端午,才能吃到。油饼卷糕的滋味太深刻,如今,我在江南吃粽子,依然最喜欢红枣的,喜欢那种甜中带着酸的口感。
除了这两样风俗,我乡的端午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或者说,其他的风俗,我也不得而知。
写至此处,我忽而想起,我已是快二十年没有在家过过端午节了。但儿时端午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
我忆起的,依然是儿时沙枣花插门旖旎而和美的仪式感;我忆起的,依然是油饼卷糕的甜香可口的滋味。还有五六月的乡村葱郁的田野、清澈的天光,以及孩童们在上学路上打打闹闹稚气的身影。
说来,我竟不知我乡如今过端午节又是怎么样一派景象,沙枣树、柳树越来越少,乡民们用什么来插门?缺少了沙枣枝旖旎甜美的仪式感,端午还是那个和美的端午吗?
母亲在时,我尚可以问母亲。母亲已过世,我竟再没有什么渠道得知故乡的消息。故乡要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就像油饼卷糕,我恐怕再也吃不到那种滋味了。那种油香混合着甜中带酸的滋味,和着斜风中沙枣花的甜香,以及一个瘦削的青衫少年,都将无可挽回地远去了。
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古代文学的研究生,也是一个端午时节,也有了一些感触,然后就有了几首歪诗,近来重读,竟颇有几分感觉,兹赘于文末,诗云:
(其一)怅望佳期西海花,十年千里路未赊。帝州残梦惊长夜,风雨楼前青衫斜。
(其二)红豆春归残几枝,好风吹雪鬓边丝。人间最恨别离处,况是潇潇暮雨时。
(其三)枣花回首满乡关,朱户青垣几斓斑。苇叶不兼向来味,新诗犹话旧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