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故事:竹编传奇

              老龙整理

岭南的酷暑向来霸道,清乾隆末年的夏天更如烈火般无情灼烤着从化。龟裂的土地在烈日下呻吟,田垄间早已不见禾苗,唯见枯黄蜷曲的草根在风中呜咽。十七岁的吴青山拖着孱弱之躯,摇摇晃晃行走在通往墟集的小路上,腹中饥饿的轰鸣声盖过了蝉噪。父亲病榻上枯槁的面容与母亲因绝望而干涸的泪眼,便是驱使他迈动沉重双腿的全部力量——他必须为全家换回几捧救命粮。

他怀中那方母亲珍藏多年、绣着鸳鸯戏水的丝帕,如今成了最后一点指望。当他颤抖着双手展开丝帕,粮商只是一声轻蔑嗤笑:“这劳什子,顶多换你半碗糙米!”吴青山攥紧丝帕,丝线柔软却冰冷,如同他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滑脱了。绝望即将吞噬他的刹那,墟市角落一个安静的老人吸引了他。老人手中几根青黄竹篾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上下翻飞,灵巧穿梭,片刻之间,一只精巧玲珑的竹鸟便亭亭立于掌心,竟引得路人驻足围观,几枚铜钱叮当落入老人脚边的竹筐。

“这……也能换粮?”吴青山喉咙发紧,嘶哑着问。

老人抬起温和的眼睛:“竹在山上,手在自家,老天饿不死肯弯腰的人。小伙子,想学?”

那日暮色,吴青山不仅用老人所赠的两枚铜钱换回一小袋救命的薯干,更将“龙伯显昭”这个饱含期许的名字与一种朦胧的生机一同带回了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从此,小海河边那片青翠坚韧的竹林,便成了少年吴青山安放求生意志与探索的圣地。春去秋来,竹影婆娑,见证了他无数次的尝试,竹篾在手掌上刻下的道道血痕。直到一个闷热午后,他面对一堆总难驯服、切口粗糙的竹篾,脑中忽如电光石火闪过墟集老人那套斑驳却异常趁手的刀具,降伏这有骨有节的生灵,没有趁手的刀具怎行?此念一生,如同推开一扇紧锁之门,他豁然开朗。

吴青山一头扎进铁匠铺,将家中最后一点值钱物什换了粗铁。炉火熊熊,映红了他年轻而执拗的脸庞。汗水与铁屑齐飞,叮当锤打声日夜不息。第一把自己琢磨出的竹刀终于淬火成形。从此,竹刀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每一道精准的削切,每一次对竹性的深刻理解,都让粗糙的篾片逐渐变得柔韧而驯顺。他尝试着模仿记忆中老人的竹鸟,一遍遍失败,又一次次重来。终于,一只虽显稚拙却羽翼初成的竹鸟在他掌心颤巍巍立起。那一刻,晚风穿过茅屋的缝隙,吹拂着这只竹鸟,竟发出细微悠长的哨音。

吴青山的竹器,从最初笨拙的鸟雀,渐渐蜕变为精巧的提篮、雅致的食盒,甚至玲珑多层的宝塔。他娶了邻村心灵手巧的秀云为妻,竹编技艺在夫妻二人手中,愈发有了温润的生活气息与人情暖意。秀云在编织中融入柔美的藤蔓花草纹饰,如同为坚硬的竹骨注入了流动的韵律。他们为女儿满月编的摇篮,为儿子开蒙编的书箱,都成了墟市上口口相传的佳品。“吴家竹器”四个字,开始在方圆几十里的市集上响亮起来,成为耐用与巧思的代名词。

然而,命运之风并不总是顺遂。光绪初年,瘟疫如黑色潮水般席卷岭南。吴青山的长子,那个继承了父亲沉静心性和灵巧双手的年轻人,未能逃过这场劫难。临终前,他高烧呓语,手指仍无意识地在空中徒劳地抓挠、勾挑,仿佛要抓住那无形的、属于竹编的命脉。最终,他只能吃力地指向墙角尘封的竹刀与半成品,眼神里盛满了未竟的遗憾与无声的托付。吴青山紧握着儿子滚烫却已无力的手,老泪纵横滴落在儿子年轻苍白的额头上。丧子之痛,几乎将吴青山击垮。他闭门谢客,终日枯坐,唯有山风过林,竹涛阵阵,声声如泣。直到某日,他无意间触碰到儿子生前未编完的那只竹篮——冰冷的竹篾里,似乎还残留着儿子指尖的温度。那一刻,他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微光。他默默拿起竹刀,削平篾片,接续起儿子中断的经纬。细密的篾丝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间重新穿梭、交织,如同在绝望的废墟上,一丝不苟地重新编织着生命与传承的经纬。他对着沉默的竹林低语:“儿啊,爹替你编下去,一根篾,一片篾,替你编下去……” 。

时光流转,硝烟弥漫。抗日战争时期,从化亦陷入动荡。吴青山的孙子,年轻气盛的吴振邦,已是新一代竹编好手。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一队日本兵突然闯入村里,挨家搜查。吴振邦心头一紧——家中阁楼的竹匾下,藏着为山里的游击队传递消息的竹哨,那是用特殊技法编织、能吹出不同鸟鸣暗号的精巧之物!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沉默寡言的哑巴学徒阿竹,却展现出惊人的镇定与机敏。阿竹猛地打翻一盆染篾的青靛,浓稠的靛蓝汁液瞬间泼溅开来,染污了鬼子崭新的军裤,更在混乱中巧妙遮挡了阁楼入口。趁着鬼子气急败坏地擦拭,阿竹不顾自己手上被竹篾割破的伤口,飞快地抓起藏有竹哨的几件普通竹器,混入一堆杂物,佯装慌乱地抱出院门。鬼子凶狠的视线扫过这个满手靛蓝、表情惊恐的哑巴,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阿竹冲出院子,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怀中紧抱的竹器却安然无恙。回到竹林深处,他颤抖着取出那枚小小的竹哨,看着上面沾染的几点自己掌心的血迹,又望了望师傅吴振邦焦急而关切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篾片无言,此刻却承载了比千钧更重的家国情怀与无声的忠义。

时代巨轮轰然向前。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南粤大地,塑料与不锈钢制品如潮水般涌入墟镇。色彩艳丽、价格低廉的“时髦货”,迅速挤占了竹器的生存空间。吴振邦的儿子,年轻的吴伟国,站在堆满滞销竹器的昏暗作坊里,听着收音机里传来的外面世界的喧嚣,第一次对父亲和爷爷坚守了一辈子的手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那些曾盛满稻谷、传递密信的竹箩、竹匾,如今落满灰尘,在角落静默,仿佛被奔腾的时代列车无情抛下的旧梦。最终,吴伟国选择了南下打工,临行前甚至没敢直视父亲吴振邦眼中那沉沉的、几乎凝固的失望。父亲没有挽留,只是默默塞给他一个亲手编的竹筒饭盒。吴伟国在流水线轰鸣的间隙打开饭盒,里面是温热的米饭和家乡的咸菜。指尖抚过饭盒细密光滑的篾纹,那熟悉的触感,竟让异乡冰冷的夜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时光荏苒,又是二十年。吴伟国已两鬓染霜,带着积蓄和一身疲惫回到故乡。老屋后的竹林依然苍翠,父亲吴振邦却已垂垂老矣,曾经灵巧的手如今布满老年斑,编一只最简单的竹簸箕也要耗费整日光阴。更令吴伟国心头发紧的是,整个从化,几乎已寻不到一个像样的年轻竹编匠人。那门曾养活几代人、曾在战火中传递薪火的手艺,眼看就要在机器时代的喧嚣中彻底沉寂。

一个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吴伟国整理着布满蛛网的阁楼,一只蒙尘的旧竹箱被他不慎碰落。箱盖摔开,里面的物件散落一地——那是父亲吴振邦珍藏的“家底”:曾祖父吴青山那把刃口已磨得圆润、却依旧闪着幽光的初代竹刀;爷爷在瘟疫之年接续儿子遗作编成的那只竹篮,篾色已深沉如古铜;还有抗战时期传递情报的竹哨,小巧玲珑,哨孔边缘似乎还残留着阿竹师叔当年那抹惊心动魄的靛蓝印记……箱底,压着一卷发黄变脆的竹纸,上面是吴青山晚年用颤抖的手画下的各种器型图样和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力透纸背,宛如刻入竹骨的誓言。阳光穿过破旧的窗棂,灰尘在光柱中飞舞,落在这堆沉寂多年的旧物上。吴伟国蹲下身,一件件抚摸着这些带着父辈体温的竹器,指尖传来的不仅是竹篾的清凉,更是血脉深处被唤醒的悸动。他终于明白,自己丢掉的不是一门手艺,而是一个家族赖以呼吸的根脉,是几代人在竹篾间刻下的无法磨灭的生命印记。

就在吴伟国决心重拾篾刀、却苦于技艺生疏、前路迷茫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吴家斑驳的门槛外。回乡度暑假的美院大学生余启明,带着对“非遗”课题的热忱和一台摄像机,恳请拜师学艺。吴伟国看着年轻人眼中真诚的求知光芒,再看看父亲吴振邦坐在竹椅上,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期冀,终于郑重地点了头。

重拾篾刀,谈何容易。吴伟国自己手法也早已生疏,更遑论教授他人。最初的尝试笨拙而充满挫折,削出的篾片厚薄不均,弯折时噼啪断裂,地上很快积了一层废弃的篾条。余启明白皙的手指更是被坚硬的竹篾划开无数细小的血口。吴振邦老人坐在一旁,大多时候沉默,只在关键时刻,用那枯藤般的手,颤巍巍地示范一个关键的“挑压”手势,或是用竹刀在篾片边缘轻轻刮出一道几不可见的斜角,低哑地吐出几个字:“韧……靠刮……青气退了,筋骨才显。” 那声音微弱,却像古老的咒语,点破了竹性的秘密。原来每一根合格的篾条,都需经历竹刀多次的刮削,褪去浮躁的“青气”,显露出内蕴的柔韧筋骨。

师徒二人埋首于竹丝之间,在失败与摸索中前行。余启明将现代设计理念融入古老技艺,尝试编织出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审美的竹灯、竹艺摆件。吴伟国则负责确保这些新颖的构想能真正在篾条间稳稳站立。当第一盏融合了传统六角宫灯骨架与现代极简线条的竹丝灯在吴伟国手中终于成型,柔和的灯光透过细密如纱的篾格流泻出来,在墙上投下温暖而灵动的光影时,连一直沉默旁观的吴振邦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也缓缓绽开了一个久违的笑容,喃喃道:“活了……老竹发新篾了……”

他们的尝试渐渐引起关注。镇上支持他们开设了小小的工作坊和体验课。一个周末,几个城里来的孩子围坐在工作坊的小板凳上,小手努力地跟随着吴伟国的示范,编织着简单的竹杯垫。篾片在孩子手中或许显得粗笨,但那一张张专注的小脸,和完成作品后兴奋的欢呼,让吴伟园仿佛看到了竹影婆娑间新的希望。

又是一个春天,簕竹新发的嫩笋已蹿得老高。病榻上的吴振邦已至弥留。他示意儿子和徒孙靠近,枯瘦的手指向窗外那片沙沙作响的竹林,喉咙里发出微弱而模糊的气音。吴伟国与余启明俯身倾听,只捕捉到几个断续的字:“……竹……死……活……传……” 最终,老人的手无力地垂下,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那片永恒的翠色苍穹。葬礼上,没有喧嚣的哀乐。吴伟国默默削好一根柔韧的金黄色篾丝,余启明在一旁屏息凝神。只见篾丝在吴伟国指间轻盈地穿梭、回环、打结,渐渐成形——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线条洗练,姿态灵动,仿佛随时要挣脱指尖,融入那片曾见证吴家百年悲欢的竹林。他将这只小小的竹鸟,轻轻放入父亲的棺木之中,安放在老人交叠的双手之上。阳光透过送葬人群的缝隙,落在竹鸟光滑的羽翼上,泛着温润而坚韧的光芒。那翅膀微张的姿态,像一句无声的古老誓言——飞向未来,生生不息。

葬礼过后,余启明忽然轻声问:“师傅,师公最后说的……‘竹死……活……传’,到底是什么意思?”

吴伟国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风中起伏、绿浪翻涌的竹林。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平静:“竹子啊,你看它被砍下来,像是死了。可削成篾,编成器,盛饭、装物、照亮黑夜,它就又在人的日子里活过来了。人也是一样,老竹终要倒下,新竹总要破土。我们手里的活计,就是让那倒下的老竹,借着新竹的筋骨,一代代,换个样子活下来,传下去。”

时如轮转,竹魂不散,篾路不绝。在时间的深处,是一条通往永恒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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