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適才又差點打破杯子。
距離去年4月遭遇的車禍,已經一年多了。車禍後我右手總會趁我不備時頓失知覺——這些日子以來,我在家休養時,好幾次將調理機的壺體摔在地上(幸好壺體是塑料材質),還摔破了價格不貴卻是我很喜歡,看著用著就開心的貓貓杯。
慣用手變得比左手還笨拙,是因為神經線失靈,還是因為骨折而變形的右肩?這個問題,醫生無法給我答案——也許,對於醫生而言,只要右手沒有喪失基本功能,一切都不是問題;只要人活著,其他一切都不是什麼大事。
歷經生死之劫後,我生理上還有什麼後遺症呢?插管維持生命留下的傷疤不只又大又難看、肺部坍塌導致肺活量大減讓我唱不了聲樂甚至說話稍使力就辛苦、兩節骨折的頸椎常常帶來出其不意的劇痛、三塊淤血積存的頭顱讓我的後腦勺不時有被拉扯的感覺,還讓我不時一瞬暈眩作嘔……很偶爾的偶爾,我還會有尿失禁的症狀。
這些都是我能夠接受的事情。令我悲痛傷感的,是我失去的記憶。
我完全喪失車禍的記憶,也對在加護病房的一切毫無印象,生活中可能忘了什麼就還不知道。其實,這些都沒什麼,世間一切事相都是緣起緣滅,一切經歷都只是一個修行的過程。重要的不是記得與否,而是學習與成長——只要你內心有一股力量支持你,當你的支柱。
問題是,如果當你失去了關於這股力量的記憶,怎麼辦?
用金庸老先生的說法,我就是個天生的隱士。縱使有段很長很長的時間我每天對政經文教等時事課題窮追不捨,還非常樂在其中地與各政商名流打交道,實則我的內心對改革不存希望興趣也不大,也不想與當權派同流合污。我重視的一直都是個人的自由與個性的舒展——於是,我總是將自己浸淫在文學藝術裡,在影響我深遠的孔孟老莊思想及英國貴族精神中追求心靈的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然而,現今我失去了這些豐盈我靈魂的大部分記憶。
住院的時候,我閒來無事想哼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及格希文的「藍色狂想曲」卻發現自己哼不出來;勃拉姆斯的「C小調第一號交響曲」絕望與希望的轉遞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旋律來著?
不說音樂,詩詞文學的記憶我也忘了至少一大半——我無法完整背誦最喜歡的王維《山居秋暝》;我對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及李清照《聲聲慢》、《如夢令》與《醉花陰》也記憶殘缺不全;更別說林黛玉的《葬花吟》了。
我的文藝儲備量銳減。是,我是還記得在原業平的「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問。楓染龍田川,潺潺流水深。(ちはやぶる。神代もきかず。龍田川。からくれなゐに。水くゞるとは)」,但是我卻忘了與李白《靜夜思》異曲同工之妙的和歌是哪一首是什麼內容來著。
談中國史和西洋史我現在只能一臉茫然。我不知道我還記得多少的孔孟老莊,我也彷徨我的言行再也沒有貫徹貴族精神。
前些日子,我甚至對記憶殘存的,媽媽給我的教養、老師們給我的栽培,以及閱讀與電影帶給我的知識見聞常識抱持懷疑——雖然,這個懷疑很大的緣由來自於當時我所面對的外在環境因素,但是說穿了,我之所以會如此自我懷疑,終歸還是因為靈魂空虛而缺乏篤定的自我。
我不知道我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夠把這些記憶都找回來。雖然,三毛說過:「許多時候,自己可能以為許多看過的書籍都成了過眼雲煙,不復記憶,其實他們仍是潛在的。在氣質裡,在談吐上,在胸襟的無涯,當然也可能顯露在生活和文字裡。」但是我這個凡夫俗子就是不甘心。
什麼過眼雲煙?什麼不復記憶?我看過的書讀過的詩詞聽過的音樂我都要記得,尤其是我喜歡的——你說不要勉強嗎?什麼勉強不勉強,我不管,我偏要勉強。
有時候我會異想天開,這是不是命運給我的安排?讓我的靈魂不再感到寂寞的安排。一點也不謙虛地說,過去我在與各政商名流社交時,甚至與友人相處時,除非當時我沒有說話對談的意願,否則面對任何話題我都能侃侃而談,信手拈來。
但是,這樣的我,只有在與我閨蜜暢聊文史藝術音樂電影書籍時,才是我最快樂自在的時刻。
快樂。自在。
所以,命運安排我的靈魂空了一大半,是不是要我更容易與他人交心,平常地享受與他人普通寒暄交流的樂趣?這樣,我就不會常常感覺孤獨寂寞,深感知己難尋。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將命運作為懦弱的盾牌。
不記得了詩詞歌賦那又怎樣?右手失靈琴藝大退那又如何?我需要的只是時間,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會慢慢讀回來聽回來練回來記回來,讓我靈魂的一部分再次豐盈我的靈魂。
豐盈我的靈魂。
靈魂。我的。
我相信這個世界也會支持我——就如同那天,我開車出門,甫發動引擎,音響傳來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讓我瞬間眼淚盈眶。
這個世界,永遠都在支持我。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