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从未有人提起过,每当人们说到她时,要么说“李牛子那屋里头的”,要么说“梁上皂角桠家里的”,我的记忆中,她只有这两个名字。她的家很远,在这间白色土房对面的那座山后,或者是两座山后,我已经不很记得了;那条路很长,儿时她带我走过,深深的山谷和被半个人高的杂草掩盖的陡峭小路是我仅存的记忆。她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我的舅舅;一个女孩,我的母亲。她将腌咸菜、泡菜的手艺教给了她的孩子,我的母亲却也总是没有学会,以致后来远在他乡的我再没有尝到过那记忆中咸辣的味道。她不紧不慢地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将这些孩子养大,然后他们嫁了人夫,娶了人妇,各奔东西,各自成家,她还是那梁上皂角桠家的女人。
五年之后,她有了第一对孙辈,哥哥和我。孩子把他们的孩子丢给了她,她像二十五年前那样,用她的竹篓背着孩子的孩子穿梭在山间水田之间,给我的生命启蒙带来了第一缕油菜花香。她还是在那间四方土房操劳着她的岁月,时间的流逝从来不留痕迹,却在她的面庞上刻下了宛如古树的年轮。她为女孩烧了七年的稻米饭,为男孩操了十五年的寸草心,十五年后男孩也离开去了远方,她还是那梁上皂角桠家的。
转眼间又过了三年,她的二儿子也把一个小孙子丢给了她,去到她所无法想象和触及的大城市闯荡打拼。她继续用那一双日渐皮皱的手喂着一口一口的稻米饭,用那从前背负沉重苦难的双肩背着小孙子走上两个小时去赶一次又一次的集市,用那双饱含岁月与深沉的眸子注视着小孙子一次又一次的习走,五年后,她的小孙子被我的舅舅接了出去,走出了这座深山,走出了她的视线,她仍然是那梁上皂角桠家的。
如今我回来,她的身边又紧紧地跟着一个小女孩了,那天早上在那闹腾腾的集市上,是我和她时隔七年的再次相见。我有些拘束,而她身边的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她的身后,一双小手紧紧地拽着她的一处衣角,眼睛却是大胆地探寻着我这个外来客。对于她来说,我是陌生人,唯一依靠的只有她身边那位已垂垂老矣的老人;对于我来说,她是哥哥口中的舅舅的女儿,我和她唯一的联系也是我面前的这个老人。
那天晚上,我一如十四年前那样踏进了老人的那方白色石房,带着忐忑与零碎的七年的记忆,看着房间的墙壁上挂着的她几个孩子和孙子的照片,一张她和丈夫后来补拍的结婚照,还有我儿时就已经有的红漆凉板床,除了一台她的孩子带回来的新的电视机和冰箱,其他的一切都与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在我离开后时间在这方土地上暂停冻结,不再流转,但当我看到她的电视柜上摆放的两张另外几个孙辈的照片时,我知道,时间已悄然流逝。我来到灶房,想要为那在厨房忙碌的她生火,可是当我坐到灶前时,我发现我竟已经忘记了如何架火,如何码柴…火光辣辣地烤红了我的脸,看着那灶炉中熊熊燃烧着的、跳动着的橘黄色的火焰,竟觉得那里面正在被燃烧着的是我七年的记忆,透过火焰的扭曲的脸庞,我咧出了一抹笑,原来我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就在这里。我看到那炉中俨然已经有许多被燃成了灰烬,我害怕了,于是急切地伸出手想去掏出那正在烈火中受着灼烧之痛的我的七年,我似乎闻到了烧焦的蛋白质的味道,但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与烧灼。终于,我摸到了它的表面,但却是深冬一般的寒冷,没有任何炉中的炙热,我一把抓起时,它和我的手一起成了一抔灰烬的余烟,消散在炉中。
离开的那天天空中出现了极美的晚霞,像一条翻空的彩带,但它似乎缠绕着我、扼住了我的喉咙,让我感觉不到一分美感。她带着小孙女把我们送到了梁上,空气中都是湿咸的味道,这味道来自她眼角的泪。她极易流泪,但她今生今世大半辈子的泪水都已经给了她养育过的这七个孩子,让他们带着这泪水中的牵挂去到那更远的地方。离开后,父亲对哥哥说:“你妹妹心真硬啊,没看到她掉一滴眼泪。”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真是干的,便也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干涸的,似乎那泪、那水都在那个灶炉前被烤干了。
她又回去了,继续做她那梁上皂角桠家的女人,带着她的小孙女。或许再过几年,我也会成为我的妹妹、她的小孙女记忆中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