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天气妍美得让人想拥抱老天爷,而有心情有时间沐享其中,就不必劳神去别处寻觅幸福的样子。
午睡后一心想出门,哪儿都行,只要阳光照到身上。不觉骑至湖边,水光潋滟迷了眼,遂弃车沿岸而行。
我写过上百篇文字,居然忽略了这片水,是因为太容易亲近而没有景色吗?
这是一条不能再熟悉的路,二十几年里它由野径变成风光旖旎的景观路。湖千百年前就在这儿,我于它是新客。它看着我一点点挂上沧桑,而这泓水竟越来越清冽,越来越精致。
城里的湖身份金贵,自然应有个大气的名,房地产才好做文章。此湖倒是一直叫青山湖,无论从前污浊蒙面还是今天的轻盈荡漾。青山倒影水连郭,远处梅岭目不可及,临水高楼幢幢,浮影摇摇,权且以为古时城郭吧。
一个人慢慢走。在这么奢侈的天气里,任何思考都是矫情,生命丰盛美好,何必大煞风景?而后来诞生的这些文字,恰好为一个中年妇人的促狭和自以为是作了注解吧。
很多人钓鱼,非常多。排排坐的小马扎,或者直接坐栏杆铁链上,万事不扰,物我两忘。我是个盯久了水面会发晕的人,看他们濒临岸界的坐姿不禁提心吊胆,不害怕掉下去吗?
钓鱼人甩杆了, 围观的都让开几步。只见他提杆转向身后,抡直手臂借着惯性甩出一个扇形,隐隐有风声。希冀顺着鱼线飞射,又柔柔地垂坠下来,在空中顽皮地扭出一个“S”型,终于懒懒躺下,没入湖水去找寻鱼儿嬉戏。那边的却在收杆,拉一截卷一阵,最后提上来空空如也的鱼钩,有些落寞。许是对这圈水失望了,趁早挪地儿。
空中飘来微微腥气,那边台阶下有人拾蚌,桶里已装了大半。我在一旁好奇地搜寻,除了黑黢黢的卵石什么也没见着,而他每次弯腰手里都不落空。“随便就能捡一桶啊!”他呵呵笑了,很满足:“要两桶都有哟,烧汤不晓得几鲜!”鲜归鲜,我却禁不住这寒凉,蟹、蚌都不敢多贪,贪必有果,少不了受些苦楚。
大雪已过,道旁杨柳依依,青青犹在。垂柳是落叶树,而它们分明绿得热闹,哪有将临惜别的样子?是我弄错了季节,还是冬日的暖阳催生了春天的姑娘?
冬并不薄幸好色之徒,三五步便有一簇鲜艳跳入眼,仿佛美食,肥甘与素爽,配得刚刚好。枝头尚有半树银杏,满地翻黄惹人惜足,我拾起一张,作那“一叶障目”的姿态留影。这是一种天造地设的颜色,醇正、娇柔,人类万般调配终难得法,浅了嫌寡,稠了变呆。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所作青绿山水,以天然宝石为颜料,且只取上品,其色千年不褪减,藏现代化学演变不出的灵韵。我觉得庆幸,正该多留些大自然的神机奥妙,让越来越狂妄的人类记得自己的无知和渺小。
前方浮现片片丹云,是霜天里的一号画匠红枫了。橄榄形尖叶铺伸成掌,轻而易举地推开沉郁,点燃枯寂,抓住了每一双眼眸。它红得那么热烈、深醉,诗人们却爱称之“冷枫”。漫漫长河中,渴盼着进阶入仕的读书人,落魄贬谪时总要托物抒怀,于是花树山水和月亮常常倒了霉,好端端被披上一层凄楚愁惨。我才不要去懂他们的欲盖弥彰,见了这酡红只想对饮,管它成几人,不知归处才好。
再往前踱,又见一团黄,闻飒飒叶响可知轻巧。是石榴树。枝条瘦疏,不似银杏的茁壮,叶小而密,远看簇集成团,黄得也更嫩更亮一些。谁不爱掐得出水的粉嫩鲜亮呢,我忍不住多瞧上两眼,生怕来阵风就吹走了,眨个眼就收回了,像一瞬即逝的青春。
桥上三个滑板少年风一般驰过,黑色夹克米黄风衣,都还敞着怀,全不似路人的臃肿严实,却一点不觉萧索单薄。年轻的热血澎湃作响,他们正是这冬日里的春色,笑容明亮不识孤寒。
忽闻爆竹零星响,一队麻衣孝帽徐缓而来。这是此地的白事风俗“取水”,亲友们去家附近河里打水回来为逝者净身,沿途放小鞭炮,不能走回头路,今日已不多见。我下意识想要让步回避,转而释然,只驻停以示尊重。白衣队列中夹杂七八鲜红,孙辈繁盛,均美而硕,这是位福荫子孙的高寿老人呢。
生死都如此热烈,蒙太奇般在眼前变幻。春华夏盛秋实冬萎,生命何其公平,不过也是落叶,也会新发,尚且愈加蓬勃,分明的欣欣之相,哪里值得感伤?
一路的红山茶不张不扬,默然守护,我拐入公园。公园有个好听的名字:燕鸣岛。依然还是这片湖,望着粼粼波光发了会儿呆,想到那个翩翩少年此刻正在巴黎的碧天丽日下描画青春,胸中便如这满世界的金光灿烂,丰美得说不出话来。
远处似有啹啹鸟鸣。我临湖而坐,翻开书页,一切都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