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孩子
(1)
“早晨暖风刮不到大殿旁的高台——那里是夜风停留的地方。”
国王孤寂地站在那里,他的身边空荡荡的。只是看着地上,看着他十八岁的二皇子悠闲地躺在皇院里。
“陛下,大皇子的人已经动了。”
黑衣的无人无声的出现在楼道上。国王叹了一口气,赤色的眼睛在晨风中摇曳着燃烧。
“一切都为了国王的荣耀!”
(2)
郭望坐在小巷的石阶上,轻轻地念道。他向后一仰,举起脸上还剩下的几分稚嫩,双手在背后把重量撑住,慵懒地看着天。
在一片赤色烂漫的云彩里,太阳像颗暗红色的巨蛋,被群山的伟力给孵了出来,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把这火球藏在了那片云彩最艳的天空里,不叫人看了出来,只是一点一点地破开黯淡的壳,往属于它的至高处升去。威严得像一位登基的帝王。
这位天地间最伟大的君主把大旗一招,射出几百几万束殷红的光箭,开天辟地地将黑暗斩开,破出一片金光闪闪的世界来。
温热的晨风从窄窄的巷口涌来,携着刚升起的热光,抚过两边朱红的砖墙,暖暖地融去夜晚贴它们身上的最后一丝冰凉,又从地上拾起一层尘土披上,像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莎衣。
郭望看着一朵云飘过整个天空,从日出看到日落。云是自由的,他偶尔会想,它们也为之支付了什么代价吗?
郭望的脑海里慢慢地跳出几个小人,吱吱呀呀地唱起了来,那些熟悉的音调,都是他小时在巷子里听过的歌谣。郭望想起他还在学字的年纪,衣着华丽的小生提着一面小锣,从小巷的东边穿行到西边,一面敲一面唱。锣子清脆的响,淡淡的歌声悠扬。
每当听到这铛铛的锣声渐强,郭望就知道是说戏的人来了,他一溜烟冲到窗前,把小小的耳朵紧紧地地贴在镶金的窗上,听说戏的人尖着嗓子唱。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那些浮云也是有故事的,郭望有一丝向往。他不是那个穿着花衣的小戏子,晃一晃脑袋,提笔就可以为几只残花捏出一个凄美的别离的伤感佳话来。
郭望也学过戏子的样子晃了晃他的小脑袋,摇来摇去也只有长剑的白光在脑中穿梭编织,那是烂在他脑子里的,除了这个,什么文章佳笔都被飞快的忘掉。
所以故事什么的,他也只能想想了。
郭望可以在这里坐上一天,如果没人来杀他的话——杀他的人还在路上。
早晨的风刮得劲了,扯动着各大殿前的旗帜飘扬。奴隶们早早地开始了工作,无声地抬着巨大的漆木箱子,穿插在每一条小巷。
一百步。
郭望对着左首抬了一下眼角,低头默念道。巷口突然爆出一阵骚乱,一箱箱货物翻倒,重重地撞击在地上,几团烟尘由远及近地卷土而来,运货的劳工们惊惶地撞向路旁,青石砌成的路上传来年轻姑娘的惊叫。
郭望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笑笑,一把剑静静的躺在他身旁。
他想起昨天他年轻的弟弟们奔跑在花园里,手里抓着昨夜风刮下的断枝,一张张认真而可爱的小脸出现又消失在斑斓的花丛里。
五十步。
他想起了父亲那张起了皱纹的脸,想起父亲抓住他的肩膀,“孩子,你也不小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赤红的瞳孔里含着一种郭望说不出来的情感,仿佛一种决别的悲伤。
二十步。
这是郭望该拔剑的距离了。那些马冲得很快,再近了他就没有把握了。他已经把手搭到了剑上,可是他举不起来了。
因为突然,一个声音挡不住地闯入郭望的脑海,一个穿着花衣的戏子猛得蹦了出来。“再见啦,郭望小少爷,我要去杀恶龙了哦。”郭望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蹦蹦跳跳的少女,他的心一下子缩紧。
不应该想到她的,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他还要拔刀,他还要杀人,杀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那些来杀他的人。一念的恍惚,可能就是生死。
“来,别哭,送你一个东西,过来。”杨何御站在波涛汹涌的河水旁,水上停着一排一排的黑船,巨龙的旗帜翻滚在风上。她对着郭望招招手,咯咯地笑。一排全副武装的禁军在两边高举着长矛,“喂!哪家的穷鬼,都是喂龙的命了,快走快走!”
无数的声音和画面一齐涌上来,它们直挺挺地扣在郭望的心口上,宛如洪钟大吕,对着他狠狠一敲,震的他全身发抖。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层层折好的小纸条。一下一下地剥开。那张纸保存的很好,就像从作业本上刚撕下来的那样,透着白亮的光。他哆嗦着把双眼对到这张纸上。
“天行健,”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十步。
战马的铁掌踏在青石路上,马蹄声震天的响。
“君子以自强...”
他说不下去了,他被屈辱的自尊塞住了胸膛,让他吸不上气来。郭望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可恶,因为那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逃了,只有他一个人的背后没有禁军的长矛,因为他是皇宫里的二皇子,和大伙不一样。
留下她一个人孤单地相望,被禁军粗暴地打倒,被拖上那些黑色的大船。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郭望在脑中大叫,他不敢看,不敢看这些黑色的帆,不敢看船上那些绝望的眼睛。不敢看他们被巨龙一口吞掉的模样。
那些都是他的朋友啊!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背那些长长的文章,一起拿着举树枝在花园里疯跑,敲敲打打,回头笑笑。
直到有一天一起被那群该死的黑衣人们选上,一齐被赶上那条船。
可是他是王子,他不会被赶上船。如果他不是呢,他不敢想。死亡对于一个十六岁的王子来说还太早。但是谁又已经准备好了呢?
她为什么还能笑?他一直留着疑问。她为什么没有悲伤?
两年的时间飞快的过去,而他却躺在这里,躺在这王公贵族们休憩的小巷。他看了两年的云,他看着云思考。
“我一直想要的自由,难道就是这幅模样?”
可是天上的彩云里没有答案。沁凉的青石路上没有答案,飞雁和画廊里没有答案,红艳艳的花朵和精致的假山里也没有答案。为什么?问你呢,为了他妈的什么还能笑?郭望的眼睛赤红着,像喝醉了一样。
郭望觉得自己这两年都像喝醉了一样,浑浑噩噩的游荡,一闭眼就到了今天,就到了这几把马刀前。他左手轻轻地抓住剑身,举到身前。
五步!
他看清了三匹马上的骑手的肩徽,金灿灿的太阳闪亮,也看清了他们涨得通红的脸,像被愤怒充满了的气囊。他们的手里是明晃晃的大刀。
死神冰凉的呼吸喷在郭望脸上,寒气一把卡住郭望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她是想让我这个人渣看到...”
郭望的头忽的垂了下去,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看到不屈服于命运的模样。”
马上的几人同时从疾驰的马背上一下跃起,从三个不同角度,劈刀向台阶上那个低头沉思的人儿砍去,脸上是恶狠狠的狰狞。
“天行健,”
沉思的少年猛得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瞳孔像火焰一样得熊熊燃烧。
“君子以自强...”
声音极短的一顿,像是被追逐着奔逃一样,他飞快地念下去。
“...自强不息!”
一道红光自剑鞘里流出。带着一股野火一样的阴冷与骄傲: 凡敢阻挡孤的,便要被孤的怒火吞掉!
忽然间狂风大作,飞石走沙地,将这小小的宁静世界撕成碎片在天上飞扬。鼓动的风像一道道激流的瀑布,从空间的裂缝中钻出,苍白的光幕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四条人影在风中交错而过。没有预料之中的刀剑撞击,没有惨叫,没有怒吼,只有一道通天彻地的红光,一瞬而过。
风在那一瞬间消散,瀑布变成数万道娟娟细流,又钻回裂缝中。低头沉思的人儿依旧把头埋在胸膛。马儿还在全速奔跑,儿童还在拿着树枝认真地互相敲敲。
一把剑静静地躺在他身旁。只是台阶上多了几个看天的带刀人。他们也静静地躺着,流着一地的红浆。郭望终于能够站了起来。血顺着他的袖子往下流,一滴一滴的鲜红,沾染到碧青的台阶上。他一步步走出了这条熟悉的小巷。
“再见了,我的父亲,平时的话,你又要把我吊起来了罢。”
“再见了,我的弟弟们,花园的正中间有一条地道,是杨何御发现的,用的时候记得谢谢她。”
还有一句话,他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要说,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可他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
“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你可还...”
他想好的那句话说不下去了,泪水哽咽住了他的胸膛。
“真笨,怎么连句台词都念不好啊,来,我教你。”
少女一把抓过郭望手上揉的皱巴巴的纸,像一个真正的戏子那样清了清嗓子,举着白亮的纸,朗声念道。那是五年前的一个下午,阳光还绚烂得发光。
“一切...”
郭望的脚步有些踉跄。血不停地从右边的袖口上滴下,鲜血染红了白袍,他的脚印拖长了街道。
(3)
“一切都为了国王的荣耀!”
年迈的国王站在高台冷峻地俯望,直到看着沉重的城门在夕阳下缓缓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