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律师耐心地询问了半天,却没能从刘女士嘴里挖掘出什么靠谱的证据,不知道她对自己儿子无罪这个信心从何而来。
“他还是个孩子……平时连鸡都没杀过,怎么可能杀人……“母亲牌复读机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浑然不觉石律师脸上已经浮现出几分不耐烦来。
陈绍想起过去几年断断续续做的心理咨询,知道此刻理性的分析和劝告对这位心结已深的委托人没什么作用,索性温言问道:“刘阿姨,您给我们讲讲闻宇从小到大的事吧?”
从“刘女士”到“刘阿姨”,委托人听着这称呼似乎一愣,浑浊的眼里涌起一点的波澜。她大约没读过太多书,讲述逻辑颇有些混乱,又带着严重南方口音,听得陈绍和石律师实在累心,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理清头绪。
地产大亨闻老板的事业起步,是从小商品城的摊位开始的。从塑料发卡,文具到五金件,批发兼零售,什么好卖就卖什么。丈夫负责进货送货,妻子负责看摊记账,日子忙碌而清苦,而有了闻宇之后,这种辛苦就变本加厉。
“我跟他爸是从老家偷跑出来的,家里人不许我们结婚,所以生了娃也没有两边老人帮忙带。我们那个时候又雇不起保姆,只能把闻宇放在离摊子不远的库房里,一直到他会走路了又拴在摊子后面。”
“放? 拴?”陈绍听到这两个动词迷惑不解。
“他不到一岁的时候,放在摊子后面他会哭嘛。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就哭,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就哭。那时候小商品市场给我们每个摊子分配了一个可以锁起来的小库房,我就在里面支了个小竹床,把他放在里面,每隔几个小时去喂个奶,换个尿布。”
陈绍看到石律师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默默握紧成拳。老石是出名的孩奴,堂堂大律师平时朋友圈全是晒娃,连微信头像都是女儿的照片。陈绍想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婴儿躺在塞满货物的库房里无助地哭着,日复一日试图用哭声吸引母亲的注意却徒劳无功,慢慢地在这无人回应的幽闭空间里学会爬行,站立和行走。连她这没当过妈的都听得心里抽痛,想来老石已经怒不可遏。
“后来他会走了,就不能老关在库房里,我就把他藏在摊子后面。怕我跟客人谈生意的时候他跑出去了,所以就在他脚上拴一个小绳子。你们不要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好残忍,跟养小狗一样养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在地上给他铺了毯子,周围放满了玩具让他玩。就是不能让他看到我,要不然他就发疯了一样要往摊子前面来,抱住就不撒手。那样我还做什么生意,全家饿死算了。”
大约很少有机会讲当年的事情,刘女士说起这段奋斗史眼圈泛红,心潮起伏。“后来我们攒了些钱,跟人合伙做更大的生意,我得帮老公管账,只能找一个老乡把闻宇寄在她那里。老乡说闻宇一直很乖的,只要开着电视就可以一直坐在那里看,不哭也不闹。就是看太多电视眼睛给搞坏了,好在后来有激光手术。”
“后来闻宇他爸生意做得好,加上闻宇是个儿子,两边的老人也允许我们结婚了,他奶奶就把闻宇接回去乡下帮忙带着。那时候闻宇5岁了,上幼儿园中班。家里有人照顾,我也就放心一些,跟着他爸慢慢往房地产方向做。平时能见孩子的时间也不多,只能多给他买礼物,去哪里我都买好东西给他。闻宇这孩子懂事,从小就很有礼貌,在学校成绩也不错。我们挣了钱,一直想给他最好的,所以初中就送他去住校的双语学校,高中又送他去澳大利亚读书。他大学在新西兰读了两年,说不开心想回来休息,我也由着他了。他爸还年轻,不着急让他接班,孩子想玩两年再回去读书也没问题,毕竟小时候我们陪他得太少。“
刘女士低头拭泪,却听到石律师的声音冷冷响起:“这些年,你们发现闻宇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做母亲的立刻听出了这话里的尖锐暗示,情绪开始激动。陈绍有种错觉,感觉她身上的羊绒大衣正噼啪放着静电。
“有什么不正常?!他就是个孩子!孩子!我家闻宇一直很温柔很内向,从来不跟同学打架。他连鸡都没有杀过,怎么可能杀人!“
石律师显然不想在这固执的女人身上继续浪费时间,碍于情面又不好立刻走掉,只好快刀斩乱麻继续指向关键问题:“那你怎么解释闻宇自己承认了杀人?而且按照他交代的抛尸地点,的确找到了尸块。”
刘女士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揪着大衣的下摆,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措辞却很坚定:“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的……也许,也许是因为他被人下药了……他说不定是被贩毒集团威胁,或者是警察屈打成招的!”
陈绍和老石同时扶住了额头,这位阔太太大约是看多了肥皂剧,坚定地认为她儿子不仅是被冤枉的,而且背后一定有个惊天大阴谋。
“刘女士,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您认为这个案子背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应该去找私家侦探才对。就算是你们想要打官司,国内那么多有名的刑事律师,您为什么会给我们这么个小律所写信?”老石的问题也是一直盘旋在陈绍内心里的疑问,况且Lawrence收到的那封私信叙述清晰,逻辑严明,与这位刘女士的风格大相径庭。
刘女士似乎这才从倾诉的情绪中渐渐清醒,想起她约谈“罗律师”的目的。
“我……我不是找你们帮忙打官司的。是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让我找陈律师。“
“你们公司的法律顾问?“ 石律师皱了皱眉头,一脸困惑地看向陈绍,后者也一头雾水。房地产公司的法律顾问一般只做经济方面的非诉业务,不掺合客户家里的刑事案件可以理解。但陈绍也不明白为何对方要指点刘女士来找没名气的小小木兰所。
刘女士满怀希望地看向陈绍,眼神里有种没来由的热切:“顾问说,一定要找罗伦斯背后的那个女律师。”
“我?”陈绍更加困惑。刚才问了半天,刘女士也说不清楚这个法律顾问来自哪家律所,看来她早脱离了闻家的产业,专心地当她的阔太太。陈绍自己倒是在各大律所都有法学院同学,但一时也想不出是哪位同学这么殷勤地给她介绍案源,还不提前打个招呼。
“既然不是找我打官司,那你们要我干嘛?“ 猜不出来,老石干脆单刀直入问问对方在打什么算盘。
“喊……喊冤……“刘女士似乎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怎么喊?到最高法院门口去击鼓鸣冤?或者到信访办门口去举牌子?陈绍心里嘀咕了一下,突然想到Lawrence在微博上的那几十万粉丝,心里开始有点明白了。
石律师却明显不想上这个贼船:“喊是可以的,但你们有证据证明你儿子是冤枉的吗?”
刘女士颓丧地垂着头,用细若蚊吟的声音重复着“他是个好孩子不可能杀人”之类的废话。
陈绍试探着提出能否跟闻宇见一面,刘女士立刻满口答应去安排。老石见接下来没了实质内容,直接掏出准备好的收费单:“刘女士,虽然您不委托我们打官司,但我们律师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今天我们两个人过来提供了两个小时的咨询,按照所里的收费标准,麻烦您付4000元的咨询费用。这是银行账户,您也可以加陈律师的微信直接转给她。”
“算下来……每个人1000块一个小时?”刘女士看了看面前的收费单,又抬头望着两人,饶是墨镜都没遮住她脸上的惊讶。
又到了这种尴尬的谈钱环节。习惯了大律所事先就签进服务协议里的明码标价,陈绍至今仍然无法自如地应付这种为每个案子讨价还价的操作。小所的律师案源稀缺,前期接受咨询时大多都不好意思开口要钱,只能巴巴地指望着通过免费聊上几次获得客户青睐,顺利拿下整个案子的代理权。她明白石律师此刻索要咨询费,是摆明了不想继续接这个案子,索性先把浪费的这点时间成本收回来。1000元每小时的咨询费自然不是木兰所这样的小所能要得起的,这样的漫天要价,自然是等着对方坐地还钱。
“公……公道的!“没想到刘女士的惊讶却是因为捡了便宜,“陈小姐我扫你微信,马上就转过来!”
两个人走出酒店,陈绍哭笑不得地看着刚转进账户的8000块,竟是直接把下次的时间也预订了下来。
“钱你回头交到所里,算我两个billable hours就行,剩下的都是你的。“老石一边叫出租车一边指点她,“我可不想继续掺合这个案子,我劝你也最好别挣她家的钱。”前辈脸上写满担心:“水太深……别把自己折进去。”
资深律师给出了跟耿秋一样的忠告。陈绍抿着嘴,脑子里却在不断回放视频里闻宇那张平静到近乎木然的脸。无论如何,她想要见一见这个奇怪的变态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