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无泪,大恸无言。当人生真正遭遇不期而至的悲痛,泪水和语言显得那么苍白。
——题记
人生总有那么多的缺憾,就像我的父母常感慨没能把他们的好嗓子遗传给我,以至于他们的儿子只能把乐器嫁接成喉咙,才能吟唱出心中的喜怒哀乐。
说到乐器,在我们农村无非也就是竹笛和二胡。竹笛因为价格低廉,简单易学,村里人一般都可以来一段。二胡在当地叫胡琴,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摆弄。俗话说“千日笛子,百日箫,二胡一世拉不高。”按说,箫更易学,然而却很少有人问津,怕是因为箫声过于凄婉吧。而我,却偏偏痴迷音色低沉、哀婉凄迷的箫声。
二十多年前,到一个山里的朋友家作客,见他卧室墙上挂了一支箫,忍不住取下反复摩挲。朋友惊喜说:“你喜欢吹箫?我邻村有一个老人,那箫吹得真好!他以前吹的并不见奇,可自从去年,那箫声,唉······”
我很好奇,短短一年的时间,是如何做到技巧的突飞猛进?无端的,朋友在叹息什么?
看着我的不解,朋友说了起来。
老人是邻近的唐家村人,大家都管他叫三爷。三爷幼年丧父,早年随着他娘从江北逃荒来到这里。住下来还不到一年,他娘就病故了,本村一户唐姓人家收留了他,那年他十二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小颠沛流离的三爷比同龄的孩子懂事,手脚勤快,做事吃苦,深得东家喜爱,后来就被招了上门女婿。
别看三爷没读过书,却很聪明,学什么像什么。不但田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还会做篾匠活、瓦匠活,农闲的时上山装弓下套,也从不会空着手回来。他还有一绝,随便什么歌,只要听上两遍,就能用笛子摸出音来,吹得像模像样。那时,村里组建了一个小戏班,经常去附近村子演出,三爷夫妻俩总是一个吹笛子一个唱曲。直到今天,那些老人们说起当年那夫唱妇随的一幕时,还口中啧啧有声、羡慕不已。
说到羡慕,三爷还有让人更羡慕的。
在当时的农村,在那个凭力气才能喂饱肚子的年代,生一个儿子,就等于生出了后半生的希望,是一桩天大的喜事。三爷夫妻俩不但第一胎生了个儿子,还一发不可收拾。当三儿子洪亮的啼哭唤醒山村的黎明时,三爷简直乐昏了头,硬是宰了家里正在长膘的猪,办了十几桌丰盛的满月酒。那天的酒席上,开始不久,主人已醉得一塌糊涂。醉了的三爷满脸泪水,只知道咧着嘴,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平日里,三爷总爱用目光有意无意的打量他的儿子们,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就像抚摸着他田地里的庄稼。抽穗、拔节、灌浆,想象着黄灿灿、沉甸甸的收获时节,三爷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每天晚饭后,三爷喜欢拿出笛子吹上一段,山村的上空,笛音欢快明亮。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向前蹚着,三个儿子长大了。一家人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盖新房,娶媳妇,儿子们相继成了家。端起小儿子喜酒的那一刻,三爷长吁一口气,笑了。苦尽甘来,好日子总算盼到了。
当欢快的曲子正如行云流水一般吹奏时,突如其来的一股气流粗暴地扯裂了笛膜,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音乐戛然而止。
小媳妇娶进门不到一年,老伴就撒手西去。默默地,三爷把他的笛子放在了翠的身边。
翠就葬在村后的山岗上,那儿的位置很好,看得见村子,看得见老屋,看得见自家的田地。
亲人离去的伤痛就如同天空中翻腾的乌云,时间荡去了其他人头顶上的云层,却荡不去三爷沉重的背负,原本挺直的腰杆开始弯曲。
儿子和媳妇们都很孝顺,争着要接老人一起过。但三爷倔强,哪一家也不去。他打听到村里林场正缺一个护林员,就去找村长,硬是揽下了看山的活。
看山的小屋就在村后的山岗上,紧挨着翠的墓地。
三爷在山上住下了。尽管孩子们一次次上山劝他回家,甚至那天齐刷刷地跪下,三爷还是没有松口。说“这儿好,离你们娘近。”
三爷那支笛子去陪了翠。他托人从县里买回来一支竹箫。
每当夜幕降临,后山总会有箫声隐约传来。村里人说:那是三爷在和他的翠谈心呢。
山村恢复了平静,就在白天的劳作和夜晚三爷的箫声里,日子在静静的流淌、更迭和重复着。
三个儿子中,老大最憨厚,平时吃苦耐劳,很像三爷年轻的时候。虽然一直有胃痛的毛病,可是山里人多不矫情,没吭声。直到去年上半年,晕倒在田里头,才被家人逼着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胃癌,晚期。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还蒙蒙亮,三爷摸了十几里山路来到镇上,称了几斤肉,回来递给大儿媳,“炖炖,给老大吃!”三爷转身离去的背影,让人想到后山挂满霜冻的松枝,遒劲、弯曲而萧瑟。
老大走了,葬在他娘身边。
生离死别是人生的苦痛,生老病死是生命的无奈。然而,把诸多苦难叠加在一个人身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文字去叙述命运的残忍。
去年夏天,在河里拉水草的小儿子被水草缠住了脚,匆匆走了。小儿子的哀乐还没散去,忙“双抢”的二儿子又被雷电击中。
村里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砰砰心跳。大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三爷,甚至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三爷很平静,默默的操办着儿子们的丧事。井井有条,俨然像当年为他们操办婚事一样。
儿子们都走了,回到他们娘的身边。
秋天到了,四周山林裸露出大片大片苍黑的底色,了无生机。活泼的只有风,它们在空旷的山林里百无聊奈地游荡着,游荡着,厌倦了,便呼啸着从高处一路冲下,冲进了村子,村民缩着脖子躲进屋里,风左冲右突,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它们只好一阵紧似一阵的拍打着紧闭的门板和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山里的秋天真冷,然而,更冷的是三爷的箫声。箫声每晚都会准时在后山的山岗上幽幽响起、萦绕和盘旋,丝丝缕缕,混合着秋冬阵阵山风吹过松枝的呜咽,间杂着三两声夜鸟凄厉的啼叫,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一阵窃窃私语般的缠绵、回旋之后,箫声就会向山下缓缓走来。沿着那条山路,穿过小河上的石桥,绕过村口那棵老榆树,最后走进了村子。箫声好像故人归来,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寻找着、辨认着、亲近着。走走停停,一处处流连,一遍遍抚摸,一声声呢喃。祖居的老宅、走过的田埂、嬉戏过的小河、劳作过的田地,无论是月光如水,还是阴雨绵绵,抑或是如墨的黑夜······
“唉”朋友说,“这样的箫声,又有几人能学得会?”
还用去聆听吗?
老人的箫声早已穿过时空击溃了我的坚强,从此,我再也走不出那幅凄情幽冷的画面——
明月夜,短松冈,影影绰绰山的暗影中,老人盘坐在四座寂然无语的坟茔旁,箫声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