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这段时间一直在叨唠房子,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砖、石、沙、木料、板材、水泥……每次叨念都会想起父亲和父亲遗留下来的老屋。

    农村人盖房子是终其一生的事,很不容易。父亲却盖过两回房,一说房,父亲就一脸骄傲。

    老屋最初呈“L”形,一半青瓦一半茅屋。那一竖是正房,小青瓦木板壁,住人;折笔是偏房,土坯墙茅草屋,里面是猪圈、牛圈、茅厕。人小,对最早的老屋没太深的印象,只记得“L”的转折处,有个通道,通道靠正房那边的基石下,藏有地乌龟,我和弟时不时趴在墙根下扒拉地乌龟,都忘了扒拉出来怎么玩的。地乌龟黑不溜丢的,黑豆般大小,喜松软半干的细沙。若墙根下有细土推出,一刨,准能捉个三只五只的,都不知那黑东西在细沙底下干什么,没吃的,没喝的,也不见得有多暖和。

    这房已经是父亲新盖的了,爷爷时是又矮又窄的茅草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掀了旧房,又盖新房。新房子是全砖墙的小青瓦房,内墙粉刷,外墙青砖勾缝,地面全硬化。宽展,又明亮,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极洋气的。

    父亲第二次盖房准备了很长时间,以“年”为单位计,也应该有两三年。

    先是砖瓦。父亲学习力极强,为了省钱,砖瓦是自己烧的,从选泥开始,做模子,冲泥坯子,晾晒,到打窑,烧窑,出窑,全是父亲一手一脚做的。记得有一窑砖烧坏了,本该是一块一块的小青砖烧成了一饼,是凝固了的流质状,完全不能用。父亲蹲在窑口,抽烟,闷了几天,重新从泥坯子做起。重烧,父亲很是小心,为了准确掌握火候,晚上都守在窑边。父亲最终是成功了的。

    父亲烧的小青砖质量极好,一敲,“铛铛铛”,钢质的声响。出窑,砖从窑底抛上来,砖砖相碰,“铛铛”作响,不缺边,不缺角。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里说,他想用青砖砌墙,结果买来的青砖一捏成粉,只能用来垫沟铺路砌围墙。读到这儿,总听到父亲的小青砖彼此相击的“铛铛”声。父亲不窑匠,却烧出了专业级别的活儿。

    再是黄沙。村子离大河远,采沙不方便;穿村而过的是条小河,河沙杂质多,不可用。山上有一种泡沙石,质地极软,镐钎一敲落一大片,铁锤一舂成粉,村里人就近取材,用米筛把黄沙过一遍,替代河沙。一得闲,父亲就上山筛黄沙,再一担担挑回来,堆屋檐下。

    我小,担不动,却是可以帮父亲摇筛子的。米筛子悬在树枝上,只需把着边儿轻轻晃动,细沙子就纷纷下落,剩下的小石块倒一边,再舂舂,又可筛。

    至于木料,全是外婆为我们备的。外婆的山上林木资源丰富,树木高大,木质又好,檩子、柱子、橼子,都是几个舅空闲时改的,码好,捆扎成人字形,在“人”字中间搭副短担子,走几十里地给我们扛来。

    房还没动,院子里由少而多,堆满了砖瓦沙石。一开工,整个场地到处是挑抬出力的壮年。那时建房,纯手工,所有的亲朋都来帮忙,前前后后,要忙两三个月才能完结。

    忘了父亲第二次盖房的时节,大约在冬季。

    冬季应该是对的,冬季农闲,大家才有空搭手挑抬。记得帮我们的亲友都睡队上的仓房里,通铺,地上铺谷草,谷草上有棉絮,一床棉絮就算一张床,靠墙一排,睡了十多个人,晚上有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呼呼作响。

    房子主体工程结束,刷墙、打三合地之类泥工活,全是父亲一人干的。至今仍记得父亲一手握灰柄,一手托水泥浆,细致、专注地给外墙勾砖缝的样子。

    父亲手巧,做什么像什么,烧砖是专业窑匠,勾砖缝是专业泥匠,打家具是专业木匠。那双手,还会种地、烧菜、写好字、拉二胡、织毛衣、给我编辫子……

    我们姐弟俩得了父亲的遗传,好学,手巧,能吃苦,会动脑子。可惜,父亲走得早。现在,母亲跟着弟住别的地方,有新的院子和新的楼房,父亲留下的老屋被遗弃在那个熟悉的山坳口,空了,旧了,残了,摇摇欲坠。

    我是想回去的,即便有别的房子,还是想回去。想念那个老院子,真的想!

    高楼、电梯、出入门卡、摄像头,总觉得隔。我想在院子里种菜,莳花,养狗,养鸡……像韩少功一样,可以很有成就感地把自己一年的菜蔬水果列表统计,然后把吃不完的东西分送给想吃的亲朋。

    新房子即将装修,我希望在阳台上分出个小花园来,不要精致,粗砺些,种点花花草草,可放开手脚地浇水、松土、捉虫、施肥。装修师傅说,不可以,太难看;泥爸也说,不可以,阳台还要有别的用场。

争取过几次,放弃了。泥爸安慰我,真想种,将来回家种吧。

算了,将来回家种吧。只是不知,老屋还能不能撑到“将来”;也不知,我能不能走到“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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