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4月11日,父亲再次入院接受治疗。我在病床前为他读了最新的115868研究报告。因为并发症,他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我听到广播里喊“58床周先生的家属来一下护士站”的时候,父亲从床上坐了起来,让我把拖鞋给他。我想扶他,他摆了摆手说不必,自己能行。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问59床的病友有没有看到父亲,他说出去有一会儿了。父亲腿脚不利索,走不太远,我在各个病房之间穿梭,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去了别的病房,坐在一张空荡荡的病床上,泪眼婆娑。我接过他手中举着的输液袋问他,爸,你怎么了?
父亲没有说话,用他没有扎留置针的那只手擦了一下眼泪。我看了一眼床头的床号——68号。我明白了父亲哭泣的原因。我说,还是没有线索吗?他说,我原以为这是天意,11日晕倒入院,住在58床,我觉得答案可能就在68床。结果,结果,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空荡荡的病床,和昨天从这张床上抬走的尸体留下的气味。
我说,爸,回去吧。父亲点了点头。我高举着输液袋,父亲跟在我的身后,委屈得像个孩子,输液管连接着我和父亲,好像小时候他牵着我的手。
父亲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我拿起那份研究报告又读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115868课题父亲研究了一辈子,殚精竭虑,熬干心血,至今一无所获,我凭什么读两遍就能解读呢?但是,父亲已经油尽灯枯,随时都有可能永远离开我,离开困扰他一生的115868课题。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哪怕一点点线索也好,都足以慰藉父亲的一生寂寥。
115868是一段密码,是一个谜底,可是谁都没有找到它的谜题。于是,这个谜底便成了困扰父亲一生的谜题。
115868第一次出现是在二战时期,美国B-26轰炸机发出的最后电波。B-26轰炸机于1942年开始在美军服役,以速度快、载弹量大著称,但是它更出名的还是“寡妇制造者”的称号,因为在早期使用中,B-26轰炸机的坠毁比例很大。1943年2月,B-26轰炸机执行对欧洲大陆上的德军目标低空轰炸任务。除了正常战损之外,一架由马丁上尉驾驶的B-26轰炸机在返航途中失联,飞机上7名机组成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马丁上尉发出的最后电波便是115868。美军在对B-26轰炸机的整体性能进行评估的同时,也对115868的含义展开了调查。这项调查贯穿了整个二战后期以及美苏冷战时期,最后因为经费问题不了了之。
根据当时的调查,115868不是7名机组人员任何一个人的生日或者纪念日,也不是密码之类的东西,随后调查组展开了延伸调查,调查对象覆盖了他们的家人、朋友、同学、初恋情人,甚至他们的宠物,依然一无所获。
115868也不是空军使用的规范密码和暗语。何况当时马丁驾驶的B-26轰炸机已经顺利完成轰炸任务,正在返航,没有使用加密信息的必要。最终,调查结果只有一句话:B-26轰炸机在发出115868之后,凭空消失,原因不明。
在115868调查组解散后的第五年,智利一架军用飞机在德雷克海峡失联,飞机起飞时飞行状况和天气状况良好,飞过德雷克海峡的时候飞机忽然发出115868电波,然后凭空消失了。随后几年消失的还有大海中航行的渔船和挑战人类极限的探险队员等等,世界各国在排查失踪人口的时候,也发现了部分人员的消失与115868有关,他们在消失前留下了115868的字样。
于是,美国再次成立115868课题研究小组,并邀请全世界范围内的数学、语言学、密码学、心理学、神秘学等各个领域的专家参与研究,一起破译115868的内容。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进入研究小组的,开始了长达一生的研究。
研究从各个领域分别展开,但是最终证明所有的路都是死路一条。专家认为,115868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答案,它好像并不是凡间的数字,它的含义大概只有上帝知道。或许,连上帝也不知道115868到底代表着什么,因为它来自地狱,来自魔鬼的呢喃。115868的含义只有魔鬼知道,它将115868当作一把钥匙抛向了人间,等着有人握着它,打开地狱之门,然后消失不见。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几乎找不到一片干净的白墙,四面墙都被父亲写满115868。他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癫狂状态喜怒无常,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哈哈大笑。后来,母亲实在受不了他,提出了离婚。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拿着草稿纸,一边等待叫号,一边推演115868。工作人员问他同不同意离婚,他头都没抬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然后继续自己的演算。
直到民政局下班,父亲才回家,他一直在那里推演115868,最后工作人员把他赶了出去。回家的时候看到我在收拾行李,他随口问了一句,你去哪?我说,去跟妈妈住。他说,为什么?我说,你们离婚了,我选妈妈,记得每年按时给抚养费。他说,离婚?我说,对,你自由了,再也没有人影响你对115868的研究了,祝你成功,渣男!
我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父亲瘫坐在地上,掏了半天才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离婚证。离婚证上面已经写满了115868。
离婚半年后,父亲发表了一篇论文,全面阐述了他对115868的理解。或许真像我说的那样,是我跟母亲拖累了他,所以在我们离开之后他很快就有了研究成果。但是他的研究成果并没有引起科学界的足够重视,因为他的表达太过诗意了,他的结论也太过浪漫了。
他认为,115868是一个恋人的名字,但是他又不知道这个恋人到底是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有同一个恋人。总之,他的结论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这在文学上可以是一种意境,但在科学上却是大忌。父亲的研究成果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赞誉,反而招致了无数人的嘲笑,都说他是个疯子。
从那之后,父亲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研究成果。所有人都以为他放弃了,只有我知道,这些年他从未放弃,他一直都在找寻证明自己结论的方法。只是现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父亲清醒的最后几天里,他不顾医生和护士的反对,让我把他的研究资料搬到医院里。他让我一遍又一遍读他当年发表的唯一一篇关于115868的论文。他对论文进行了几处修改,但是结论一点都没有改,他依然坚信自己是正确的——115868是一段爱情密码,而非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在他最后时光里,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无限的欣喜。我觉得他可能有了新的突破,或者彻底疯了。我说,爸爸,你是想到了什么吗?他点了点头。
当我等着父亲的解释的时候,他再次陷入昏迷,中间清醒过两次,但是至死再也没能开口说话。在他临终前,他向我要了纸和笔,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这些话很可能与115868有关。我看到他用苍老的手握着笔,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1——1——5——8——6——
最后一个数字还没有写完,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结束了他执着而荒谬的一生。我为他惋惜,我为他遗憾,我为他感到不值得。
我把父亲的骨灰装进小木盒子。捧在手里,小木盒那么轻,好像里面空无一物。我将父亲葬在山岗上,那里白天有清风拂山岗,那里晚上有明月照大江,想来他应该喜欢。
墓碑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数字:115868。我想这一行数字足以概括他的一生。我在山岗上陪了他半宿,吃完最后一颗烟,我对父亲说,走了,爸。在那边好好的,别再纠结了。
走了几步,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看到他的墓碑在月光下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山岗上,只剩下清风与明月,和不舍昼夜的大江。
原来,不是我陪了他半宿,而是他一直在陪我,他在生命的尽头真的找到了答案。走吧,爸爸,带着你的谜底,还有你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