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迟迟

从小我妈对我的教育，就是要求我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小时候是非观还没建立，不知道做一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究竟是好还是坏，就按照“凡是我妈说的都是对的，如果不对请参照第一条”来执行。于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好好学习、多交朋友、活泼开朗、嘴甜礼貌、凡事忍让、理解每一个和我接触的人，即使她根本就是个碧池。

就这样我一直长到了二十五岁，初吻初恋初夜初婚都献给了唯一一个男人，我的老公大熊。

大熊是我大学学长，比我早两年毕业，他很优秀，上班第二年升经理，第三年升总监，第四年在这个城市买了房。我一不小心怀了孕，就顺理成章嫁给他。孕初期，我吐的厉害，他跟我说，干脆不要上班了，反正他养得起我。于是我就真辞职成了年轻的家庭主妇。

听起来很幸运是不是？没有经历缠绵悱恻要死要活伤心断肠的爱情，年纪轻轻就嫁了绩优股，刚一怀孕就在家养着，过上了早睡晚起的生活……然而婚姻这种事，就如先贤所说，如那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我和大熊的感情没什么问题。我既然待在家里，时间比较多，那就努力把小家庭照顾好。虽然孕期吐起来很辛苦，但也就那三两个月。孕初期过后，不适感消失，我主动承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但其实也还好，家里经济条件过得去，早就请了钟点工。我所要做的，不过是买菜做饭，洗洗衣服，每天晚上帮大熊熨烫第二天要穿的衬衣而已。孕晚期的时候，大熊的妈妈说要来照顾我。我个人觉得没必要，我能自己搞定。但他们总怕我出危险，坚持要来，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没多想也就答应了。

大熊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婆婆，本来在小姑子家帮带孩子，我要生了，她就来照顾我。她倒是挺好的，除了嘴碎一点、切肉切菜永远用一个菜板、洗碗之后从不把厨房里的水拖干净、卫生间里总有头发、对家具的摆放位置喜欢乱发表意见以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她不喜欢我每周买鲜花，嫌浪费钱，我就依她。她不喜欢我看电视时把脚翘在茶几上，我也依她。她不喜欢我不吃肉只吃菜，我还依她，直到实在吃不下为止。

然后我就生了，她理所当然留在这里照顾月子。可我没想到，我出院回家没几天，小姑子带着那三岁的儿子也来了，她那大包小包，明显就是想要常住的架势。本来我妈也打算那些天过来的，车票都买好了，我跟她说，家里人太多，住不下，我妈比我还通情达理，只好不来。

我根本没想到，我的整个月子，会在鸡飞狗跳中度过。小姑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指示婆婆给我做各种催奶汤、月子餐。做的东西都是我不爱吃的，我一表示反对，她就张口闭口说，是为了我好。这也就罢了，我尚且能忍。关键是，她那三岁的儿子，根本就是一不定时炸弹。只要我女儿被我婆婆抱出房间，那小男孩就要过去跟她玩。月子里的孩子会玩什么？不是在睡就是半睡半醒。他跟她玩她没回应，他就打她。每次都被大人拦下来了，但有一次，刚好没人看住，他在她右脸颊掐了一下，把她掐得哇哇哭。那个指甲印非常深，现在女儿一岁多了，脸颊上的印子都没完全消掉。

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肯让她们把孩子抱出去了，谁要抱都不行，除非那小炸弹不在。为这事，小姑子还跟我怄气，说孩子们闹着玩，我未免太过于小气。就连我的老公大熊也一直说，都跟那小炸弹讲清楚了，他不会再掐妹妹了。我通情达理呀，犹豫了半天，还是让抱出去了。连着十多天倒是平安无事，除了他喜欢对着小孩子的耳朵大声叫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大问题。可我却没想到，月子快结束时，他在沙发上蹦蹦跳跳，突然倒向抱着孩子的婆婆，婆婆没躲得急，他把我女儿的小腿生生压骨折了。

出了事，小姑子自己住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妈来了，婆婆就回去照顾小姑子去了。女儿四个月的时候，我妈回去了。婆婆说她来照顾我和女儿，我想到她在我家时我的委曲求全，顿觉心中一滞，好话歹话说尽，总算她没有来。

我一个人带孩子，大熊周末帮忙，家里还有钟点工做一部分家务，倒也忙得过来。虽然有时候会很烦，但我的家是我说了算。家具怎么摆，孩子穿什么，都我一个人说了算。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就到过年了。孩子小，我们不打算回老家过年，婆婆和公公带着腊肉蜡排骨一起杀了过来。公公抽烟，他在客厅，我就只能抱着孩子待在卧室里。孩子还在母乳，家里多了一个男性，多少都会让我感觉很不方便。我带孩子，婆婆做饭，她每次做饭，都让我在旁边看着，每做一个菜就说，这个是大熊喜欢吃的，你将来做给他吃。——当我不会似的。就算不会，网上搜菜谱多方便，何必要让我抱着孩子守在你身旁，让几个月大的孩子跟你一起吸油烟？

我心里很烦她，她再叫我去厨房，我就找各种借口不肯去，几次之后，到了做饭的时间，她过来抱孩子，指挥我去做饭。美其名曰，教了我这么多天，我总该学会了吧！虽然我觉得这样不对，但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啊，他们没来时，我也亲手做给我们一家三口吃。现在不过是多了两个人而已。于是事情就变成了，不做饭的时候我带孩子，做饭的时候我去做饭，她带孩子。多做两个成年人的饭，工作量至少增加一倍好吗？我累是累了点，却也只敢晚上跟大熊抱怨抱怨，白天对着他们，仍然是一副笑脸。——是的，通情达理的姑娘，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要懂得体谅父母。她把大熊养大多不容易，我平白得一个这么好的丈夫，不过是做饭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年初六，小姑子带着小霸王来了，带着东西过来给我们拜年。因为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她并不是来了就走，而是打算住些日子。我根本没想到，她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我此生都没有像那段时间一样感觉自己那么累过。白天连轴转，不是带孩子，就是要做七八个人的饭，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在大熊面前哭到崩溃。我跟大熊说，她们不走，我只怕要累死了。大熊是个粗心的男人，他虽然看到我体重直线下降，但毕竟不是我，体会不到我的辛苦。只说她们是来做客的，总不能赶她们走吧！可我不赶，她们就不肯走啊！赖在我家里，家务活都是我做，还指手画脚挑三拣四。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霸王大声吵闹，一会儿嫌这个不好吃，一会儿嫌那个不好吃，小姑子附和说，今天的菜是有点咸哦！我当即就火了，筷子朝桌上一摔，站起来说，你家里的饭好吃，回家吃啊！

多日的压抑如黄河泛滥，我滔滔不绝把各种不满通通说了出来。他们面面相觑，到最后，我公公咳嗽了一声说，到杭州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全都收拾东西离开了。家里虽然一片狼藉，但总算恢复了清净。

大熊知道那些天我很辛苦，倒也没多说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女儿要过一岁生日了。婆婆打电话给大熊，说要来给女儿过生日。这种事大熊肯定不会不答应。我当时没说什么，过后发短信给婆婆，问她要来住几天。我说，孩子在学步，家里没人做饭只能到外面吃。钟点工家里有事，请了假，也没人收拾屋子。你们要来，提前告诉我，我订宾馆，住几天，我订几天，钱我出，您别跟我客气。

他们终究没来。大熊怪我事情做的太过。他不了解，短信发出去的那一刻，我内心感到多么的扬眉吐气。我冷笑，我也是被逼的。

我今年27岁，活了这27年，第一次感觉到扬眉吐气。

若能回到从前，我想对小学时说我坏话、临考前却借走我唯一的橡皮，害我没得用的那个女生说，滚，我就算有多的也不借给你。我想对初中时，朝我笔袋里放死老鼠的那个男生说，即使你后来给我写情书，说捉弄我只是因为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原谅你。我想对高中时，请我帮忙给男生传纸条，被老师发现却跟老师说是我在早恋害得我被叫家长的那个闺蜜说……哦，不，我什么都不想跟她说，我只想狠狠打她一巴掌，照着脸……

我还想对那个明明多收了我的钱，却告诉我东西就卖这个价的无良商贩说，老娘不买了！

我还想对那个突然把我推开，抢到公交车上唯一座位的大叔说，您坐吧，祝天荒地老！

我还想对才上班时吹毛求疵找我麻烦的女上司说，更年期到了，就该吃药调理！

我通情达理了27年，忍气吞声了27年，做包子做了27年，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一件事，我根本不想做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只想据理力争、更爱自己、拒绝碧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不原谅任何一个欺负我的人、不理解所有坏人的不得已。

我只想没心没肺活着，做别人眼里的碧池，我心中那个扬眉吐气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