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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的小姨，从事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全职家庭主妇。

她这几十年，真的不容易。她是个可怜人。

小姨刚工作时喜欢一个男人，那男人大她近八岁，外婆死活不同意，因为那人有家有室有儿女。

小姨跟中了邪似的，外婆越反对她越来劲，别人越说男人骗她她越想证明他们是真爱，最后竟然趁人不注意，偷着从家里跑了。

等她再次出现在老妈面前，瘦骨伶仃像受了虐待，脸色蜡黄晦暗，身上有伤，失业。

怀着身孕。

男人的元配到小姨单位闹，到外婆跟前闹，外婆气得病倒。老妈放出话，说外婆情况危急，再不回来可能阴阳相隔，小姨才突然出现。

小姨狼吞虎咽吃完饭，摸着肚皮对老妈说，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们越打击她、侮辱她、欺负她的家人，她就越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生下来，正儿八经送到男人单位去，再明明白白告诉他老婆这是她男人在外面生的孩子，看她们这辈子能舒坦？！

不让她好过，谁也别好过！

当时，我静静地躺在小姨的肚子里，刚刚成形，尚不知外面是险恶的人间。

外婆以死要挟，让小姨做人流。

但医生说月份太大了，引产风险难以预料。是后老妈想到一个办法，她说让小姨把孩子生下来，交给她养，“妈你也知道，你姑爷有病，我能不能怀上孩子还是两说，不如养着这个，说不定后面能给我们带一个来。”

“要带不来呢？”

“带不来正好她留下给我们做伴。”

好不容易老妈说服小姨和外婆都同意了，她怕中间再出岔子，打算对老爸先斩后奏。她觉得这个事即使不好，总不会坏到哪里去，老爸应该会被她说服。没想到，孩子出生后，小姨孤身一人远赴北京，她把孩子抱回家，知道真相的老爸大发雷霆。

老爸是独子，三代单传，他说传宗接代的责任不能在他这里断了，他是弱精症，又不是死精症！

这是个男孩也还罢了，偏偏是个女孩，还是个私生子，这么不光彩的背景，怎么能给他们家承继香火！

02

“那你说怎么办？”老妈问他。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谁的孩子谁养！反正我不养！”

外婆知道后，为不影响老妈夫妻感情，咬着牙把我带回了家。她当时五十多岁，刚退休，本来身体就不好，被小姨的事又折腾了一场，带着我，日夜不停忙碌，吃不好，睡不好，不久，又病倒了。

为了我，老妈和老爸频繁暴发战争。爷爷奶奶知道后从老家赶来，拉偏架、帮老爸指责老妈，奶奶出言不逊，指责外婆教女无方、门风不正，老妈维护外婆，两家的矛盾越来越激化，一年后，俩人离婚。

外婆深感自责，觉得为给小女儿善后，毁了大女儿的家，迁怒远在北京的小姨。她在电话里把小姨臭骂一通，告诉她：只要自己活着，小姨这辈子就别想回来！从今天起，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家里的一切她都别惦记了，一个子儿也没她的份！全部留给老妈，和我。

现在想想，被情人背叛、被家人抛弃，彻底没了退路的小姨，在北京不知道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硬扛着。

身后是悬崖峭壁，身前是未知，一旦行差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她怕被失业、被嫌弃，被走投无路，拼命抓住手中的一切，越来越谨小慎微。

当别人把离婚的姨父介绍给她时，她像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想抓住，不顾近十岁的年龄差距，选择性忽略继子的抵触和反感，坚持和姨父结婚。

为此，不惜按姨父前妻家人的要求，做了结扎手术。

“什么？”李乔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真羡慕你，有一群为你着想的好家人。为保障你的利益不受侵害，你妈，还有她的家人，亲自押着小姨做了结扎手术。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生孩子了。

这事，你爸也知道。

你看，你所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不管你母亲怎么狠心，她走之前还是为你做了一件事。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针对小姨，不要把对自己的不满情绪转移到小姨身上。”

我离开时，李乔手上端着水杯，还愣愣坐在原地。

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想通，别人一味劝解可能适得其反。李乔是个聪明人，也三十多岁了，应该能想明白。

03

我来北京是带着任务的。

我来之前，小姨悄悄告诉我，她攒了一些钱，要帮我在北京买一套房子，“女孩子，结婚前得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后和丈夫生个气、吵个嘴，不至于无处可去！”

“那你呢？”我问她。

“我什么？”

“你和姨父生了气、吵了嘴，有处可去吗？”

……

看着视频里她难过的样子，我不忍心在她心上再戳一刀，我假装很高兴地问她：“姨啊，你攒了多少钱？哪来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看看我的表情，有些忐忑地说：“别担心，这些钱都是正道来的，是从你姨父给我的生活费和零花钱里攒的！我知道这点钱在北京买房远远不够，不怕，我会继续想办法的！你放心！”

从生活费和零花钱里抠索买房得多久啊！来北京后，我有意引导小姨，和她一起绞尽脑汁想办法，计划列了一张又一张，一个个点子经过分析论证被我们pass，最后，终于有个点子获得了我俩的一致赞同。

上学时我就申请了微信公众号，经常在上面发一些小文章、小故事，来北京前，公号粉丝已经超过五千，按规定，可以开流量，增加收益。

和小姨商量后，我决定在文章和故事之余，开一个专栏，专门发小姨的作品。

小姨爱美，当家庭主妇之余，特别喜欢拾掇自己，她大学学的服装设计，闲暇时也会画几笔，偶尔有不错的设计，会拿着图请裁缝制成成衣，有不少获得好评，还有一些设计图被裁缝看上，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版权。

姨父不希望她太多抛头露面，所以，以前这些都是悄悄的、偶然为之，现在不一样了，小姨想给我买房，北京房价几乎月月涨，晚一个月付首付可能就多几万、十几万，越早越好。

当我说让她把这门业务做大做强时，她刚开始还担心姨父不同意，十几分钟后好像下了决心，她说这一次就是老李再反对，她都要坚持。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饭桌上小姨提起这茬，我帮了几句腔，姨父最后竟然含糊同意了，估计也是看小姨天天在家闲的，老盯着他不放，烦的吧。

04

有些事在脑子里想，千难万难，真正行动起来其实并不难。逢山铺路，遇水搭桥，新专栏在我们手中一点点显现雏形。

我让小姨多选些自己满意的设计图，自己选布料请裁缝做成成衣，拍照片发到公号上。

我们的定位是四五十岁的女性，模特就近从社区舞蹈队找，便宜，还争先恐后，量不在多，每期三套，添加几件配饰，交叉搭配五六种效果，我亲自执笔，以故事为引，写成文案发布。

专栏推到第三个月，粉丝量增加了一倍多，反响不错。

因为我们的价格定位是普通大众和工薪阶层，按我们的指导，不到千元就能完全满足一个人一周多的服装需要，材质好，设计好，还提供一对一免费咨询，加上舞蹈队的大姐们主动宣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小有名气。

公号同步微博、百家号、今日头条等多媒体平台，每次新文发布后，马上就有很多读者评论，有给自己咨询的、也有给父母、长辈咨询的，还有提意见和建议的，工作量越来越大，小姨不忍心我天天上班回来熬夜，经过别人推荐，聘了一个兼职小助理。

小助理尽责，小姨认真，两人配合默契，很快进入成熟期，原有的业务步入正轨后，她们不满足于现状，借用读者的建议和意见，经过市场调查，又推出一个新栏目——定制。

公号和业务都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粉丝量很快达到了十万，开始有金主找我们谈广告事宜，有人请小姨当服装顾问，有人要买她的设计图，还有人想聘请她设计展示橱窗，舞蹈队都找上门来，请她设计比赛服。

小姨本着“拾到碗里都是菜”的原则，来着不拒，她越来越忙，我怕她太累，劝她少接点业务，她却笑着对我说，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有干劲，这么充实过，原来随便画画写写就能赚钱，她是荒废了多少好时光啊！

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发展。

05

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小姨又拿出那张卡，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气，“囡囡，周末咱们看房去！”

“看什么房？”姨父在一边问。

“哦，我想给囡囡在北京买个房，用我的钱！”小姨冲姨父晃晃手里的卡。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不都是咱们的？”姨父说。

“是我的钱！”小姨的脸微微涨红，她回屋拿出一个笔记本，打开让姨父看，“呶，这些年你给我的每一笔钱，我都记着呢——”

“啧啧啧，原来是生活费和零花钱啊！”李乔这个小人！

“乔乔，你看清楚了，生活费每个月你爸给多少，花多少，这里都有数，我攒的是我的零花钱，还有把我的首饰卖了。”小姨说着说着又有些激动，我忙上前揽住她的肩，示意她稳住。

钱给人底气。自己能挣钱，小姨腰杆也挺起来了，说话声音也大了，她说房子她是一定要买的，“房产证上写囡囡的名字。既然话说到这，咱们不妨写个说明，老李你和李乔也在上面签个字。”

厉害呀！我的姨！

房子最终没在北京买。

是我的主意，当然也经过外婆、老妈、小姨和姨父同意。

小姨的钱在北京只够一套小两室首付，但是在老家，就能买一套不错的大户型。我告诉小姨，老爸老妈离婚后，外婆和我们同住，我长大后房子不够住，为不打扰我学习，外婆和老妈一直挤在一间房子里。

外婆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工作后挣钱给她买个大三室，南北通透。

听完我的话，小姨二话不说决定在老家买房。她拿起电话和老妈商量，把具体事宜交给我们全权处理。

06

我开始频繁地往老家跑，陪外婆和老妈看房子、挑户型，人逢喜事精神爽，七十多岁的外婆，从选房到签合同，从头跟到尾，一点不觉得累。

我的钱和老妈、外婆、小姨的加在一起，付了四室二厅二卫的首付，装修钱不够，姨父知道后，拿出手机轻轻几点，小姨卡上多了二十万，“囡囡，你给外婆说，这是我孝敬她老人家的。”小姨又感动了。

房子装修好，我的合同也到期了。我告诉小姨、姨父和李乔，我决定不续签了，我要回老家去。

他们都很惊讶，尤其小姨，哭成个泪人。

晚上，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陪她聊天，开解她。

我说：“小姨，你已经很好了，你很优秀、很能干，很让我们放心，继续保持！”

我把嘴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放心，如果姨父和李乔那个家伙欺负你，你就回来，新房子我们特意给你布置了一间，你有退路！我们都给你撑腰！”

不过这句话好像起了反作用，小姨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得更厉害。

我告诉李乔的只是小姨和姨父结婚前被逼结扎那部分，但我自己的身世，我是在十八岁高考完就知道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老妈才知道我改了志愿，报了一所离她很远很远的学校，为此，我不惜放弃了原本能上的本地211，选择了那所普通的一本。

进屋前一小时，我们还在吵。她说我不尊重她，我反问，“你尊重过我吗？”

我恨她，恨她在老师打小报告说我和男生谈恋爱影响学习时，不分青红皂白找到那个男生让他和我分手；我恨她找男生的家长，让他们管好儿子；我恨她到学校堵那个男生，训的他下不来台对我恨之入骨；我恨她毁了我刻骨铭心的初恋。

我固执地想给她一个教训。我想，如果这次不让她知道我的性格，以后，她恐怕还会插手我的工作、感情和婚姻。

吵架时，外婆始终站在老妈那边，两个年龄加起一百多岁的大人对付我一个，我觉得委屈，言词更加尖刻。老妈摇摇欲坠，哭着跑回屋子。

我一边体会报复的快意，一边在屋里坐立不安，假装倒水，蹑手蹑脚走到她门口听动静。我听到了真相。

07

那个暑假，我后来以在外打工一直躲避老妈，还有外婆，我不知怎么面对她们。

外婆的话像刀片刮在黑板上一样在我脑子里不停回响：“我早说了，你对她心太重，你就是不听！你看她那脾气，跟她那个妈一模一样！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养出个白眼狼！”

大学四年，我们只有寒暑假见面。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让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思索我们之间的问题。

我悄悄去看过那个男人，我所谓的亲生父亲，当你想知道一件事，总找得到“热心人”提供线索。

我看见那个男人头发花白、零乱，被一个妇人推推搡搡，事情过去了快二十年，妇人仍拿那件事当枪当箭戳他心窝。我很庆幸，生我的人没有和他在一起。

大学时我又谈了一场恋爱，老妈不知道，结果不出所料仍是失败。我慢慢学会安分。

我开始愿意听老妈的唠叨，偶尔有意愿讨她们欢心。我觉得这女人不容易，因为我，她失去婚姻，没有自己的孩子，一辈子除了工作，守着老小两个女人，费心费力。

有哪个女人容易呢？

有人说：没在长夜里痛哭过的女人，不足以称母亲。

外婆为小姨哭过，为老妈哭过；老妈为我哭过；小姨也为我哭过；我以后又会为谁哭呢？

爱是一代又一代的传递，也是一代又一代的辜负。

为让女人们的眼泪少流些，我要学会反哺。所有爱你的，都不应被辜负。

在小姨的泪水和姨父的叮嘱，以及李乔“再见”的短信中，我踏上回程的列车。

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我想：

我们一生，都在忙着去各个地方、认识各种人，以为这就是丰富生命。

可是最有价值的遇见，是走着走着，在某一瞬间，重遇了崭新的自己，那一刻你才会懂：走遍世界，也不过是为了找到一条走回内心的路。

我曾经拼了命的，想走进某个人心里，以为那是我此生唯一的、注定的去处。

但当正确的时间来临，我才明白：这世间，唯有走回自己内心的路，才是最正确的归途。

很幸运，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