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岁大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一直不喜欢城市,糊涂时更执拗,数次争执后的一个周末,她早早收拾好东西,催促着让我起床,她要回乡下。
渭北平原临沟的小村,老屋的巷道,邻居早已迁往新村,整条土巷,荒草使路面越来越窄,旧址上颓败的围墙,部分坍塌的旧房,屋顶上仅存的青瓦泥缝长出许多瓦松,有的居然有一尺高了,在风中摇曳。打开门,草荒芜了院落,母亲颤巍巍蹲下拔草,我找了一把生锈的锄头,很快,空气里弥漫着草香的味道,照壁背后的井边,我细细地拔着草,努力地寻找曾经记忆里的故乡,人恋某方旧土是因那里有牵挂的人,没有人装点的回忆,是一潭死水。
妈妈又开始重复讲那个故事, “那年你八个月大,会爬了,生产队上工忙,你在炕上睡着了我去地里干活,等我下工回来,看见你趴在井口,当时把我都快吓死了,悄悄从后面抱起你,站起身我看见井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你对着水面的我和你笑着,抱回厦房,我的腿都软了。”
我第无数次听妈妈讲这个故事了,“他们都说你有福气,有神灵保护,后来我蒸了一锅花馍,摆在照壁前,感谢神灵保佑。”这个故事家乡许多人都知道,我笑着说:“妈妈,那都是传闻,八个月大的我,说不定你回来时我刚爬到井口累了,准备歇一会继续爬,结果你把我抱走了。”
“不许胡说,是有神灵保护你。”母亲开始收拾厦房,许久没有住人,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母亲打开门窗,旧式的房间很小,一张炕就占走了三分之二,所有的布局怎么看怎么别扭,“我不走了,再也不跟你乱跑,你爸爸那天说我不在家,他托梦都找不到地方,上次清明你烧纸他跟着你才找到我,说我走那么远,也不管他能不能找到,把家荒废的都不像家了。”
“咱们说好的转一圈,你怎么能不走呢?邻居都迁走了,电也断了,没有水,你都八十多岁的人了,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任性。”这才发现母亲回来已经把她的东西全带回来了,她是下决心不走了。
“我身体硬朗,自己还能独自生活,没事,年轻时一直没电,我和你爸也过来了!咱家有井,水不成问题,你那地方我实在住不习惯,老闷在房子里,分不清四季了,再说我不能让你爸找不到家!”
实在劝不下,我想了想说:“你和我去姐姐家一趟,她心细,家里什么都没有,先采购一些生活必须品吧!”只要不坚持让她和我回城,去哪里她都没有意见,想不明白城里那么方便的生活,就是留不住母亲的心。我上班忙,把她放到这里肯定不行,想着想着心乱如麻。
国道从村里穿过,靠着沟边,那里曾经是一大片枣园,童年的秋天,这里是我和伙伴们的乐园,秋收时节父母都忙,半大小子经常饿着肚子,密不透风的枣林是我们嬉耍的乐土,玛瑙似的红枣是我们的食物,“小时候的你非常调皮,孩子王,总是领着一群孩子漫野疯着,上树下河,摘果摸鱼,特别淘人,长大后居然变得这么斯文。”
我摸了一下额角的一处疤痕,“妈,你又要开始讲把我从枣树上掉下来那回,你都说了,男孩子就要淘一点,不然没出息。”
“是啊,他们叫我,说你从树上掉下来,我和你爸爸跑过去,( )”
我的记忆回到从前,那时候我们一大群孩子都聚在空场子,不怕寒暑,一起飞奔,一起玩耍,一个小小的游戏可以兴奋大半天,谁蹭破皮也没人管,哭两声又跑过来继续,也没有家长在意这些事。而现在我和妈妈走了整个村子也看到孩子,更谈不上成群结伴的疯玩。
姐姐在附近镇上,到了她家,母亲急切地要置办家当,姐姐很诧异,她家只她和姐夫在,外甥和孩子们都在城里。简单的午饭后,姐姐和我商量,“老屋肯定是不能住人了,要不然让妈妈住她家,也方便照顾!”
我自然愿意的,如果母亲坚持不和我走,姐姐的建议或许是最好的,然而母亲依然不愿意,她想住回老屋,她觉得那才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故事,她的回忆,后来在舅舅的呵斥下她才勉强答应先试一段。
那天姐姐和姐夫出去了,她想念老屋,走回去的路上摔了一跤,这一次整整躺了四个月,等能下床了,她坚持让把她送姐姐家,说父亲昨夜梦里训他,再不许折腾孩子们,就乖乖住到姐姐家,那里离家近,他可以找得到。
随后的电话里,她总怕我要接她进城,每次都说她很好,这些年故乡对于我已经有些生疏,母亲回去后突然变得令我牵肠挂肚,每个周末只要不忙,我都心慌忍不住去看她,我习惯这些年她喊着我的乳名,用一口地道的渭北方言训我或者夸孩子,习惯听她犯糊涂时不断重复着一些久远的故事,她清醒时总说我跑的辛苦,糊涂时又说我不要她了。
世间所有令人牵挂的地方,一定是因为那里有放心不下的人。我陪着妈妈躺在土炕上,空气里散发出泥土的气息,一抹月色从窗棂爬进来,清泠泠的月色里,妈妈真的老了。她像个孩子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忽然想起从前,我还小,她去干活我总跟在后面哭喊,我是那么的害怕她丢下我。
“妈妈,我不会丢下你,你在哪,哪就是家。”我说,她像个孩子,抓着我的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