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畔,灵隐寺。
正殿内供奉着一尊高约数丈的拈花佛像,纯金塑形,低眉垂目,俯瞰众生悲苦。
堂下少女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祈祷。这三百年来,她就这么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风雨无阻,从无回应,从不气馁。
祈祷完毕,少女正准备起身,佛像突然灵光四溢,缓缓开口:“浮屠三千,俱是执念。也罢,是缘是劫,好自为之。”
少女欣然叩首“多谢佛祖。”
人世百年,终究浮生一梦……
相传冥界黄泉忘川河畔立有三生石,乃上古女娲大神炼石补天所留,内有石神唤做石英,镇黄泉,度亡灵;掌三界情缘,化众生痴念。
据说这位石神天生神格,孤情寡性,极难相处。
却不知从何时起,身边开始跟着一个来历不明,无魂无魄的小姑娘,唤做“阿花”,二人随行出入,相依为命。
阿花生性活泼烂漫,不久就在黄泉混熟了,哪里来了新魂,哪里多了野鬼,都要去瞧一瞧,看一看,回到未名阁后再一一说给石英听。石英起初嫌她聒噪,却不想这小妮子不但脸皮厚还很有韧劲儿,一来二去,慢慢的石英偶尔也会搭上几句话。一向清寂的未名阁多了不少生气。
“何故与阴差打架?”屋内,一个欣长的黑色身影负手而立,薄唇紧闭,面带愠色。
阿花低着头,一脸委屈:“是他们先欺负人的。”
石英不以为意,眉头一挑“哦?”就她这古灵精怪的性子,还有人敢欺负她,实在是难以叫人信服。
阿花双手搓着衣角,面上一片绯红,又生气又委屈:“他们在背后说你坏话!说你是石心石性,注定一世孤寡。”
石英是她的救命恩人,百年相伴,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石英虽然面上清冷,看上去不近人情,实则慈悲济世,她绝对不允许别人这样误会他。
石英过了好一阵才沉声道:“……他们说的没错。”
阿花急了:“当然错了!石英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说完又拍拍胸脯,一脸认真的保证:“你放心,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石英微微一怔,永远陪着他?黄泉死地,没有人会永远留在这里。这是他在千年的岁月里,无数亡灵的来往中,认清的事实。可即便如此,看到她如此信誓旦旦的样子,石英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角,颔首道:“好。”
闲时光阴易过,转瞬又是百年……
“石英,我回来了!”未名阁的大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随即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石英一睁眼,就看到阿花捧着一只花灯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石英,你看!”
石英一眼扫过,问道:“不错,哪里来的?”
阿花颇为得意:“奈良教我做的。今日是中元节,大家都在放灯许愿。你有什么愿望?”
石英神色黯然,冷冷答道:“我没有愿望。”
阿花一脸诧异:“没有愿望?怎么会没有呢?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没有……”
阿花悻悻的吐了吐舌头,心想:神仙就是不一样,果然都是无欲无求的。
察觉到石英面色有异,阿花嘻嘻一笑:“没有就没有吧,不过这灯可是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做好的,不能浪费了,咱们也去放灯吧。”
“等等”石英看着她手上光秃秃的花灯,出声叫住她。随即提笔,洋洋洒洒间一幅写意山水画便跃然纸上,见她一脸疑惑,淡声道:“你不是喜欢人间吗?”
闻言,阿花目光一亮,双手情不自禁的抚摸画中景色,喃喃道:“这就是人间景色呀,高山……大河……真好看!”突然双手一滞,又抓起笔在右下角画上了两个小人,满意的笑道:“这样就更好了”,说着抓起石英便往外走“走吧,放灯去。”
半空中已经陆续升起了大小造型各异的花灯,不一会儿他们的灯便摇摇晃晃的汇入灯河,烛火摇曳,灿若星河。
“愿我阿花有朝一日,遍历人间山河,看尽花开潮落……”
《冥记》有载,黄泉有鶴鴠日,三百年一遇,亡灵亦可出入冥界。
阿花知道这是她离开黄泉的唯一机会。
“石英,到了人间你想干什么?”阿花双手撑在床上,一脸憧憬的望着闭目打坐的石英。
不等石英回答,又自顾自的说到:“我想先去江南,看看奈良的故乡。然后再去塞北,听说那里的月亮格外的圆,星星也特别亮。我还要去洛阳,据说那里有人间最繁华热闹的集市。我还要吃糖葫芦,看烟火,逛庙会,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好多好多地方想去!”
石英睁开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好。”
石英笑的很浅,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但是语气很确定,仿佛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阿花从没见过这样的石英,坚若磐石,柔若春风,只觉得莫名的很安心。
她没有想到,石英许给她的人间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成全她。
“阿花,不要哭,也不用为我难过。我是度你,更是度我自己。
遇到你之前,千万年的时光,也不过弹指一瞬。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快乐的滋味,我才明白原来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阿花,这三百年,谢谢你。
你总说人间很美,殊不知,在我眼里,你胜过人间万般颜色。是你照亮了黄泉漫漫八百里,也照亮我漫长孤寂的生命。
还记得吗,中元节的时候,你曾问我有何愿望,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阿花,答应我,到了人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鶴鴠日的飓风卷起黄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阿花只觉得有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入身体,石英的声音越来越远,黄泉的一切也越来越模糊……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人间闹市一隅。
茫茫人海,川流不息,只有她是一个人,浑浑噩噩,不见前路,再无归途……
她从江南走到漠北,从高山走到平原,吃过最甜的糖葫芦,看过最灿烂的烟火,路过最热闹的集市。人间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有百媚千红,有繁花似锦。却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直到一日,她行过长安,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千门万户,灯火辉煌。阿花突然发现,世间虽大,却没有一扇门一盏灯是为她而留,众生芸芸,却没有一人肯为她转身。
她开始想念黄泉了。
她想念黄泉的八百里黄沙,想念黑黢黢的忘川水,想念憨憨的孟婆,想念狡黠的奈良,想念那些平淡无奇却温暖亲切的日子,想念那个一抬头就能看到的身影。
以前,阿花从不懂何谓“想念”,人间多美呀,她只顾着一路走一路看,只要不去细想,她就是快乐的。但现在,她总觉得有个影子在心底盘旋萦绕,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触手在心底挠动着,痒痒的,又隐隐作痛。渐渐的,世间的一切好像都被那影子蒙住了,百媚千红无颜色,繁花似锦竟成灰。
“石英,我好想你。人间纵有千般好,却始终差了一个你……”
冥王殿内,阿花用石英给她的全部灵力终于从冥王手中换回他的一缕残魂,小心翼翼收进自己的元神中。因果循环往复,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
“他如今只剩一缕残魂,想要复原没那么容易。”冥王高高在上,漠然开口。
“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
王座上响起一声冷笑“石英枉为三生石神,掌管三界众生情缘,到头来,自己也还是绕不开一个‘情’字,又是何必呢。”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其余的就不劳冥王费心了。”
前世,她是梵境佛陀掌中灵花,只因思慕凡尘而闯下大祸;今生,她一念成执,遍历人间却错失良人;来世,不论要经历多少岁月,她只想等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