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第一个让我相信童话的人。
一
今晚的海风格外的凉,湿漉漉的气体扑过来,将两三绺头发有些凌乱地帖在我的颊上。
我又费力地甩出网,抽出一只手仓促地揩了揩额间渗出的汗粒。
若是今晚再不能满载而归,只怕又还不上这个月的债,乡里的恶霸怕是又要来找麻烦。
债是父亲生前欠下的,可惜父母走得早,把我和小两岁的弟弟撂在这个小渔村里,相依为命。
最近的收获出奇的差,全村的渔民都是如此,而本来就生活更为困难的我只好把船驶得更远一些,只为捞更多的食物,弟弟还饿着肚子在家里等着我。
一个浪子漾过来,我在已经沉下来的夜色里依稀地看出了前方那片海域,被乡里人称做“妖海”的地方,据说那里海势汹涌,还有海怪出没。
海怪这种童话里才出现的东西我是不信的,可这喜怒无常的波涛可是说不准。于是,我赶忙调转了方向,只想将远远离开这里才好。
可是来不及了--
我的船刚刚背过身去,只见一个浪子打来,汹涌而起的浪涛似张开了血盆大口,瞬间便吞没了我的渔舟。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只听到隐隐约约巨浪的咆哮声,回旋于我的头顶上空,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二
我醒来的时候,趴在海滩边的碎石上,听到的是大海吞吐细浪的声音,那么温和,就像往常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咳了几声,呛出灌进喉咙里的海水,正疑惑自己为何身在此地时,一抬头,却看见了他。
那个有着像海一般晶蓝色眼眸的少年,一头乌黑的头发像极了海中摇曳的温润的水草,在海风中微微荡漾,他半身都浸在海水里,探出头一直看着我,身上只有一件破烂不堪的白T恤。
那是张陌生却又好看至极的脸。
我揉揉被海水泡得有些酸涩的眼睛“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却从水里缓缓站起来,把玩着手中的石子,不回答我的问题,“别再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下次我可不会再救你。”说完,他嘴角斜斜一勾,浅浅笑了笑。
是他救了我?我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见他凝望着天空——那一轮皎白的满月悬于夜空之中,一抹浮云却已渐渐覆住了它的一角。
他蹙了蹙眉,语气里带了些埋怨的意味,“因为你呢,我回不去了。”
“啊?”
我看向海面,大海就像一汪深寂不可捉摸的眼,风浪渐渐褪去,波澜不惊。
“回不去了,什么意思?”
我问道:“你家在哪?很远吗?”
他不回答,只伸出手指了指远方的海。
“海吗?难不成是从海里来的?”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你不信?”他看样子有些愠怒,倒不像在撒谎。
“啊,我信,我信啊。”我努力憋住笑。
他很容易就相信了我,说他来自那片我差点丧命的海域,每月月圆之时才可化为人形,探看海水以外的世界,却恰逢奄奄一息的我,为了救我,他错过了回到海底的时机。
我强装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想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哪会相信这童话故事。
他在海风里沉默了会儿,忽然暗暗吸了口凉气。
我问“怎么了”,却见他褴褛衣衫下淌出的鲜红色的血液,定是救我的时候受伤了。
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却没有什么可以止血的东西,便指了指远处那方小屋子,“到我家里去吧,我家有止血的纱布。”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却终究轻轻答了句“好。”
三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艰难地撕扯开一道裂缝,扑闪明灭的烛光在海岸的小屋子里坚强地摇曳着。
弟弟阿羽见了我,忙跑过来:“姐你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舒了口气,温柔地摸了摸他头,“说来话长。阿羽,先帮姐姐把纱布药酒找出来。”
阿羽探出头看了看后面跟上的陌生人,有些警惕地问“他是谁?”
我愣了愣,只好先说:“以后再告诉阿羽,先帮姐姐把东西找来。”
敷衍走了弟弟,只见他一直东张西望,好像一切东西都是挺新鲜的玩意儿。我笑着打趣道:“既然你从海里来,那这些东西,一定没见过吧?”
他点点头。
阿羽把药箱找来了,我把东西一样一样搁在地上,他满脸狐疑地看向我。
“坐啊。”我有些不耐烦。
我慢慢掀开他的衣袖,只见殷红色的伤痕像赤色的蜈蚣一直蔓延到背部,不断有汩汩的血液涌出,空气中漂来一股和着海的味道的血腥味。
我的心颤了颤,有些惭愧,毕竟他是为了我才受伤。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涂着药,一边抬眼轻问道:“疼吗”
他不回答,却紧着眉,应该在强忍着痛吧。
我的手触上他的背时,脸有些红得发烫,又看他一直盯着我,心下一乱,手一抖,将一滩药酒都洒了来,“喂,你看什么看!”
“啊,疼!”
我忙压住了怒火,拭去了多余的药。
“活该,谁叫你乱看。”
四
最后还是决定把他留下来。
虽然不相信他编的那番鬼话,但心里笃定他是个可怜的流浪儿,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况且受了这么重的伤。
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睡得很熟,就算阖了那浅蓝色的眸,他还是那么好看,棱角分明,碎散的发丝中间有海风夹着泥土的味道。
我把新洗好的衣服抬出门晾,正好也替他挑几件弟弟像样的衣服穿上。
“姐。”阿羽喊住我,声音有些异常的严肃,“你知道,村里人迷信,不欢迎外来人的。”
我怔了怔,有些局促地扯开一个微笑,“不会啦,他是好人。”
阿羽叹了口气,我的心上却好像陡然生了个疙瘩--村里人最不喜欢陌生人,如果他们要伤害他--
我不敢往下想,只觉得以后避开就好。
我一个人有些闷闷地坐在礁石上,吹着凛冽的海风,似乎自己就可以清醒一些。
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他却已经出现在我的身旁,静静在另一块礁石上坐下。
他也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看不出悲喜,不像我一样有着心事,而他的眼里,除了一片汪洋,什么也没有。
我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又在看你海里的家啦?”
他轻“嗯”了一声,没听出我开玩笑的语气。
我把他的头拧过来,对着我的眼:“别看了,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他愣了愣,眼里满是疑惑。“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嘿--既然你的身上总有股海风的味道,那就叫--阿风!阿风,好不好?”
他呆了一瞬,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阿风,阿风--”
“怎么样,好听吗?”
他不答,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隐约的几粒白齿。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我第一次见他笑,竟这样美,像一阵暖风袭卷而来,沁入骨子里。
他的眸光投进我的眼里,澄澈得似一汪泉水。
“今天,我第一次有了家人,还有了名字。”他望向我,“谢谢你。”
他顺势将我揽入他的怀中,我看到远处的波漾和着我心跳的节拍一起起伏。
“阿风--”
五
他执意与我一同去打渔,我拗不他,只好任他跟着。
说来奇怪,这鱼今儿个像一个个打了兴奋剂似的,很踊跃地一只接着一只
直往网里蹦。
我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口,却见阿风嘴角上翻,浅浅微笑着。
那天无大风大浪,又遇上鱼儿如此反常,还不到中午,竟渔船都装不下而被迫返航。
我满脸写的都是问号,直瞪瞪看着他“你怎么做到的?”
他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第二日,是我求着他一起出渔的。
每日都是早早满载而归,生活好像自他出现以来“唰”的点亮。
晚上,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第一次那么雀跃地玩起水,溅起的细浪如满天温和的白雪,裹藏着小小的幸福。
再过一日是债主按月来讨债的日子,我的快乐颓然而止。
阿风问我怎么了,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却浅浅笑着,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
“放心,我走之前,一定替你还完债。”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是高兴,只是“走”这个字眼一下子如一把匕首直抵心脏。
“阿风会离开吗?”
他沉默了半响,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望着无际的海洋。
“下一个满月的时候,我就该回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像失了伙伴的孩子,第一次这般不安而又惶恐。
六
日子如潺湲的流水般就这样从手中温柔而决绝的流失过去。早晨一起出渔,晚上一起坐在礁石边看海,听海燕的雀跃,听海风的私语,真希望日子永远这样下去,永远和阿风在一起......
直到那一天,所有的笑语都戛然而止,只有波涛的咆哮以及岸林的俱寂。
那个男人,那个讨债的男人携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来了,他们拎起阿羽的衣领,疼得他直喊“姐,姐――”
我厉声;“放开他!”然后拼命地翻出柜子里卖鱼赚来的钱扔在他们面前。
那人叼了一根烟,数了数钱,嘴角一勾,冷笑道,“不错嘛,丫头,一分不差。”
“拿了钱就快滚。”
“诶,不急。”那人不怀好意地凑近我,“大爷我改主意了。”
“你!”
“既然小妞你现在日子过得不错,那我们这利息是不是――该加点?”
“你无赖!”我恶狠狠瞪着他。
他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嘴角一扯,露出了不整齐的黄牙齿,“要不,你跟了我?这些债,全都一笔勾销!”
其余人都哄笑起来。
我怒地瞪起脚向他的腿踢去,他“哎呦”一声惨叫。
其他人见状,皆朝我挥来拳头,“活的不耐烦了,小妞!”
“你们干什么?”
正当这时,阿风夺门而入,他刚好捡了柴火回来,一把撂下竹篓,目光灼灼如熊熊的烈火。
他蓝色的眼眸瞬时化为了凌厉的刀锋,英气逼人。
“这小毛孩是谁,别添乱!”
阿风一拳把离他最近那人打翻在地。
“放开她!”
那些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
掐住我脖子那人却大喝一声,“怕什么怕,我们人多还搞不定他一个?”
听闻这话,一个一个都朝阿风扑打过去,我的心募地收紧,只有在困难的呼吸中一遍遍唤着,“阿风,阿风,别管我-”
阿风好像一头发了疯的巨兽,全身都绽出凛凛的寒意,斜下的刘海挡住了眼眸。
只听几声惨叫以及倒地的的声响,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再说一次,放开她。”
那种略带嘶哑却拼尽全力的声色,像蒙尘的大提琴,我从未听到过的音调。
“我,我们不会放过你的!兄弟们,我们走!”
七.
“就是他们”!一声喊叫与一群人的脚步声扰了海边长久以来的寂静。
已经好久没人来过这了。
我连忙出了门,只见那债主领着全村人浩浩荡荡而来。
那个白须及肩,柱着拐杖的老者,是族长。
我的心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千万不能让他见到阿风,万万不能。
来不及了,阿风已经跟了出来,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的眉头紧了紧。
“族长,就是他!他就是只妖怪,你看我的伤,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还有
兄弟们的伤,都是他害的!”
“阿喜,这是真的?”
我微微启唇,话语却哽在喉咙里。
“这外来人,定是海里的妖怪,我们这段时间收获就是少得可怜,而唯独
阿喜家,总是满载而归—”
“可不是嘛,这妖男妖女,族长,他们万万容不下啊。”
我的心像无数只烧灼的蚂蚁在不停地往上爬,而我只好无助地,一遍一遍喊着:“不是的,阿风不是的—”。
带头的那个人脸上绽出狰狞的笑,“乡亲们,杀了这妖男妖女,杀了他们!”
如口号般,铺天盖地的“杀了他们”向我们席卷而来,他们如着了魔般靠近我们,手里挥舞着刀,棍子。
阿风刹时把我拥入怀里,低头护着我。
我轻轻听见他说:“不要怕”。
一刀一刀,全砍在他的背上,连同旧伤的血液一同淌到我的手臂上,我的泪像决堤一样的洪水倾泻而下,阿风,你怎么那么傻?
霎时,只见一道蓝色的光乍然迸出。挥动着武器的手陡然停住――是一片一片,如钻石般晶莹剔透的银色鱼鳞从他的背上绽放开来,每一片都如锋利的刀子,刺破了他的白衫和着殷虹的血液,在日光下氤氲着妖冶的色彩。
他垂下头,浅蓝色的眸像澎湃的大海。
他说:“别怕。――”
像一瞬间被抽空灵魂的躯壳,我倒在他的怀里,眼中满是错愕。
“妖,妖怪!”
接着,是武器落地时迸发出的金属声响,而后是人群逃窜的脚步声。
我时时的看着他蓝色的眼――
阿风,你真的是妖怪么?
八
阿风被捉走是三天后。
族长领着族里的年轻人,人人举着火把朝我们冲过来。
水火不相容,他们果然还是找到他的弱点了吗?
他被两个男人死死扣住,两支火把举到他的背后,我听到阿风发疯般的咆哮和鱼鳞碎裂的声响,一声一声,都想凌迟一般割在我的心上。
他挣扎着,像碳火上的一只烤鱼,拼尽全力,却无可奈何。
我只有在模糊的眼泪中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和漫天的火光。
还有大海的怒吼――
族长走到我的面前,用杖尾抬起我的下巴。
“阿喜,这一切,该结束了。”
他说阿风被关在铁笼里,四周都是熊熊的烈火。
就像一道生死门,他在里面,我在外面,而我们的心,都已死了。
我问族长“如果我答应,你们会放过阿风吗?”
族长叹口气,“事到如今,你为何还执迷不悟。”
我痴痴地大笑三声,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了,不是吗?
九
祭海大典定在五日之后。
锣鼓齐鸣,百浪奔腾。
巫师的号令在明灭的烛火中唱响:“海之神,我谨以万恶的妖女献给您,为我的族人恕罪,使她屈于您的足下,永无轮回。”
沉闷的鼓点如愈来愈急的雨汹涌而来。
我听见绳索断裂的声音,我的木筏被送入汪洋。
抬眼是满月,像那晚一样。阿风,你该回家了吗?
阿风,我陪你回家吧!
就让我再看一眼这世界,草木虫鱼,花树鸟兽,还有我的弟弟,对不起――
浪子越来越大,我如一片细叶在这汪洋中飘荡。
突然,风骤雨急,天空之上陡然手掷下一个霹雳,深深将黑夜撕做两半,一时间,亮如白昼。
一个巨浪奔涌而来,淹没了我。
“别害怕。”又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就在耳边低语。
是幻觉吗?
不,还有一双有力的手将我拖出水面――我惊慌地睁开眼,只见漫天乌云急腾,海面的漩涡如一张巨口,通向无际的深渊。
还有阿风,他轻轻地把我放在筏上,淡淡地微笑。
“阿风――”
“阿风,是你吗?”
他立于漩涡的中央,浑身笼罩着逼人的寒光,而他的背后,是如妖魅般的火焰,舔蚀着他的身体――他正在一点一点的熔化。
“不要,不要――”
“对不起,我该回家了――”
话音落定,灼眼的蓝色火光如通天的柱,贯彻云霄。
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看见他极美的淡蓝色的眼眸在凝望着我,勾起好看的弧度,在漫天火光中散作璀璨的烟。
下一秒,黑暗兜头而来,我的眼泪流失在海的洪流中,渐渐堕入深渊。
十
醒来时,我趴在海边的碎石上,耳边是大海吞吐海浪的温和声响。
“姐,姐你醒了?”是阿羽的声音,他满目焦急地朝我奔过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姐你忘了?昨天你打渔太晚没回家,出来找你时你就在这儿啦!”
“打渔?那祭海大典?那阿风呢?
“什么祭海大典,什么阿风啊?”他疑惑地看着我,又笑了笑,“你不会是撞到石头上装傻了吧?”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吗?
我和阿羽回了家,奇怪的是,门口被烧焦的火印已消失殆尽,连他存在过的痕迹也不曾有过。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听着海雁的雀跃,海风的私语。
一切,都好像一个梦,好像什么都不曾出现什么都不曾留下。
可记忆里,他分明是在这里,第一次拥抱我,笑若朝霞,眸若明星
就好像我无数次对自己说,那只是他编织的一个童话,不是真的,阿风不会走,不会走......
可那万一不是童话呢?
十一
“姐,你快看!”阿羽朝我奔过来。
他的手里是一条鱼,一条天蓝色的闪闪发光的鱼。
每一片有钻石般的鳞我记得,还有那长长的伤疤我都记得。
我怔怔地把它抱在怀里。
是你吗,阿风,你回来了吗?
它缓缓地侧过头,是那双浅蓝色的眸,像海一样的眸。
我的眼泪滑下来。
好像回到了初见他的那天,他静静地凝望着我,眸光里尽是大海般的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