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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算盘搁在堂屋老木桌上,乌木珠子被磨得发亮,像一串凝固的星子。我总在电话里听见那些珠子碰撞的脆响,沙沙的,和着父亲含混的乡音:"二亩三分地的承包费,得算到小数点后两位......"那些数字在他的算盘上跳舞,一蹦就是五十年。
村里的会计室还贴着泛黄的毛主席语录,父亲戴着老花镜伏在案头的样子,像株长在账本里的庄稼。红蓝复写纸在夏夜里洇开深深浅浅的墨痕,他的中山装口袋永远别着三支钢笔,蓝黑墨水染透指缝,倒像种在皮肤里的年轮。有年查账少了七毛三分,他举着手电筒在仓库翻找整宿,最后在鼠洞里寻见被啃剩的票据残角。
我考上师范那年,父亲把裹着红布的存折拍在八仙桌上,存钱日期从立春排到霜降。后来才知他戒了抽三十年的旱烟,赶集时连碗五毛的豆腐脑都舍不得喝。去年收拾老屋,在樟木箱底翻出我儿时的算草纸,背面密密麻麻全是演算的痕迹——原来那些学费,是他在无数个煤油灯晃动的夜晚,把加减乘除拆碎了重新攒起来的。
如今我们父子通话成了某种仪式。清晨六点他准在村口小卖部门口,电话里能听见早集上扁担吱呀的声音。"昨夜里西沟的蛙叫了三阵",他汇报天气像报账般认真。有时正午烈日当空,突然铃声响起,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在玉米地里擦汗,裤脚还沾着苍耳。我们常常不说话,光听彼此的呼吸在电话线里游走,像两株庄稼在风中轻轻碰穗。
上个月暴雨冲垮了老磨坊,父亲连夜去抢账本。我在视频里看见他挽着裤腿站在泥水里,怀里的账簿用塑料布裹了三层,白发粘在额角像打湿的蒲公英。那些数字浸透了,他却笑着说:"不要紧,都在心里装着。"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哪里是在记账,分明是把整个村庄的春秋都刻进了骨头缝里。
前日归家,瞥见父亲在夕阳里打算盘。金红的余晖爬上他佝偻的脊背,算珠碰撞声里,我听见麦苗拔节、河水解冻、谷仓渐满的声响。他的手指在横梁间游走,像抚过土地般温柔。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原是他写给黄土地最长的情书。
夜风拂过晒场,父亲又打来电话。这次他说村东头的老槐树开花了,细碎的白花落在他的算盘上,像撒了把星星。我在这头听着,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打算盘,宽厚的手掌覆住我的小手:"子一退十,逢十进一",原来这最朴素的算法里,早藏着他给我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