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也要好好爱自己

献给父亲


我爸爸是一名农民工,离开我和姐姐还有四川老家时,我才堪堪踏入三岁的门槛,姐姐也才刚刚五岁。也就是说,我们对父母,根本没有太多印象。

1.

总是听到电话里的他说天不亮就要起床上班,那时候的我觉得“上班”这样的词汇很新奇,它是电视机里城市生活的缩影,和我生活的土地完全不一样。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上班”就这样在我的心里埋下了种子,总有一天,我也要和爸爸妈妈一样,去城市里上班。

第一次得到见识城市的机会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暑假,爸爸托付在县城上班的表姑给我和姐姐买了去温州的汽车票。

那时候县里没有火车,火车是我上大学之后才开通的。临出发那几天我激动得睡不着觉,一心想着城市的样子,想着爸爸妈妈会带我去游乐园。

我坐车实在太少了,少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晕车这样严重。趴在逼仄的座椅上,一路吐得昏天暗地,最后实在吐无可吐,靠着前排的椅背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到了目的地。

这一路三十多个小时,两个司机轮班日夜不停的往前走,第一次觉得,原来城市离我家这样远。

2.

到了车站爸爸来接我们,距离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三年前的春节。酝酿了一路的欣喜此刻似乎都藏起来了,只在他伸手接过我们的行李时开口叫了一声爸。

他点点头算是回应,问我们热不热。

这里的夏天的确比家里热,而且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光,照得人无处可逃,刚下车额头和鼻尖就爬满了细密的汗珠,然而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两个字,不热。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我和姐姐都还在晕乎乎的晕车反应里没有缓过来,靠在颠簸的三轮车里眼皮都懒得抬。

三轮车在一排排低矮的民房里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栋有两层楼的院子里。这里的房子都不太高,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杂乱的电线像纽带一样将它们捆在一起。

进入房子,大厅里满满当当停着电瓶车,再进到里面是公用的厨房,不大的房间里摆着好几套灶具,绿色的煤气罐上爬满了厚厚的灰尘,墙壁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楼上分开的小小的房间,住着好多和我爸爸一样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的人。他们喜欢吃饭时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喝着一瓶刚从小卖部买回来的冰啤酒,整日里充斥在耳边的都是熟悉的四川乡音。

这些人认认真真捋起来,似乎都有些沾亲带故,通过这样找亲戚的方式,一群身在异乡的人,好像又复制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村子。

自此,我的城市生活正式开始了。在一次午饭时,我向父亲提起了去游乐园的计划。他握着手里的啤酒瓶子有些不知所以“什么游乐园?是干什么的?”

“游乐园就是有摩天轮,过山车,旋转木马这些东西的地方,反正就是很好玩,我同学都去过。”我有些震惊城市里的父亲竟然对这些东西毫不知情。

“不晓得哪里有啊,我们又没去过。”父亲看了一眼手机,一口将剩下的啤酒全倒进肚子里。

“下午我问问其他人,看他们知不知道。”说完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经重新穿好了脏兮兮的工服,中午吃饭的时间已经快过了,需要马上回到工地上去。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我和隔壁的阿姨一起去几百米外的水房打来热水,这是给下班回家的父亲洗澡用的。

他每次都会一身疲惫地回来洗完澡,换上清爽的背心短裤,坐在床边抽烟等母亲炒菜吃饭。

我终于得到过几天就能去游乐场的好消息,睡着之后,梦里都是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游戏的场面。

3.

这里的夏天实在太热,太阳光火辣辣的烤着暴露在外面的一切事物,连空气都颤抖扭曲起来。一连好几天我都只能待在屋子里,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耐不住寂寞,央求父亲带我去他上班的地方看看。

一开始他执意不肯,说工地上又热又吵,没什么好玩的。同行的叔叔笑着说:“你就让她去嘛,去看了才知道钱不好挣,她才知道好好用功读书。”父亲这才松口同意我去。

第二天被叫醒的时候我睡得正香,窗外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父亲已经准备好催我赶快穿衣服。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驶出巷子,我还不是很清醒,带着起床气靠在父亲的后背上。

这件衣服被多次的洗涤弄得很硬,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在一些线头接口的地方隐隐看出来些蓝色。摸着的确不是很舒服,想来穿着也不会舒服到哪去。

两边的路灯一盏盏从我们头顶划过,每经过一个路口就会有几辆电瓶车加入我们,渐渐的竟集齐了好大一支车队。

这车队浩浩荡荡的向乌黑的天边开过去,路的尽头有一片鳞次栉比的厂房,正张大了嘴巴等着新一天的投食。

我们到的时候厂里的空地上已经停了好几辆大货车,上面是司机连夜运来的钢材。

父亲的工作就是将这些钢管从车上卸下来,父亲叮嘱了一句不要乱跑就戴上手套投入了搬运工作中,我在一旁百无聊赖,直等了快两个小时才天亮。

这时候父亲的后背已经被汗湿了一大片,他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依旧一趟趟搬着那沉重的管子。

日头渐渐升高,空气变得炙热起来。

厂房里在不同的位置安装了几个好大的风扇,有工人在拿着工具对钢管进行切割,四散飞溅的火花更显得这铁皮屋顶下的空间燥热难忍。

所有的工人都汗流浃背,谁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

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一呼一吸之间总感觉有异物进入了鼻腔,让人难受得很,钢管和钢管之间的撞击声更是大得可以震破耳膜。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父亲卸完一车货,叫我过去准备回去。看我恹恹的样子笑着说

“下午还来吗?”

“不来了,打死我也不来了。”我麻利的爬上父亲打后座,手抓到那件已经污迹斑斑的衣服,才发现已经可以拧出水来,还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汗和铁屑的味道。

“爸……”我喊。

“什么?”父亲略回了回头。

“我不想去游乐园了。”我说。

“啊?”父亲没听清楚。

“我说我不想去游乐园了,我们去海边玩吧。”我大声喊道,看海的话,应该不需要买门票吧。

后来我想,父亲的耳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灵敏的呢?他才四十多岁,应该是正当矫健的年纪,现在的我知道答案了。

在这样吵的环境下工作了这么多年,他的耳朵,是被震坏了。

4.

后来我如愿去看了海,是黄色的,沙滩也不是沙滩,是泥滩,一脚踩下去陷进去好深,我还不小心踩到了隐在淤泥下的礁石划伤了脚,流了好多血。

尝了一口海水,真的很咸。这就是海了,我想。

我的父亲,他没有踩过绵软的沙滩看夕阳,也没有悠闲的感受过腥咸的海风吹在脸上。就像他住在沿海的城市里,没有听说过游乐园,从来没有去看过真正的海。

也是从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住的的城市和电视里的不一样。

后来因为求学和工作,见过了不同城市的高楼大厦,见过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也在蔚蓝色的大海边感受海浪慢慢掏走脚底的细沙,我捡到比那天更多更美丽的贝壳,却始终忘不了那一片浑浊的海湾。

后来也会听到有人指着一身脏污下班的工人对孩子说教“你看,不好好读书,你以后也会和他们一样。”看着孩子懵懂的样子,突然很难过。

为他们,为我的父亲,为所有行走在城市里又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

他们的远方是否也有和我曾经一样憧憬着城市的孩子,是否也好几年看不到爸爸妈妈,是不是也以为自己失去了好多爱?

他们用汗水用青春,用健康的身体为孩子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这条路通往城市,通往高楼大厦,通往更多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至于他们自己,年华老去,一身疾病,又回到了那个孩子日夜等着他们的地方,继续等着他们的孩子。

好想对他们说:你已经很辛苦了,也要记得好好爱自己。

去看看海,去逛逛游乐园,去感受春花夏风,去拥抱秋月冬雪,去为自己也好好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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