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奢望一场对手戏
有的时候,周黎自己都不敢相信,南生在她的梦里金戈铁马、浅唱低吟已经十年。那是她最好的十年,无论阳光普照还是大雪封门,都是一人,可想起来,心里仍是无尽的温暖与柔软。
周黎在新生注到处遇见南生,他背着巨大的双肩包风尘仆仆,眼神清亮。她用他乡遇故人给自己壮胆,士气高昂绕去美院找他。
可见了南生却怂了,支支吾吾了半天,说:“咱们以前住过一个大院,所以,所以……”南生歪着头打量她,实在想不起来大院什么时候有她这号人,只好搔搔头皮说:“那不如我请你吃雪糕。”
美院长满爬山虎的围墙边,周黎慢吞吞吃着雪糕,温习了很多遍的话在嘴里打转,却说不出来。南生尴尬地咳了两声,说晚上还有个活动。
南生走后她又呆呆站了一会儿,脑子一下灵光起来。她可以告诉南生大院里那些笑死人的趣事,或者问问南生又得了哪些奖,也可以聊聊她那条叫做怒怒的狗。可惜,在他跟前,她满脑子都是浆糊。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站住,一个人傻笑起来。南生请吃雪糕,这要在大院,算是新闻了吧?她忍不住跳起来去摘一片树叶,远方烟霞满天,倦鸟都已归林。
军训结束,她厚着脸皮拖整个寝室和南生寝室联谊。
一群人叽叽喳喳闹得包间的房顶几乎要掉下来,周黎把精致的羊肉卷和碧油油的青菜下到沸腾的锅里,给每个人倒满酒。她虚张声势望着南生傻笑,一颗心像杯子里的酒恍恍惚惚。
她也知道,南生爱上她的几率小过中五百万,可却仍梦想上演一场励志大戏。
有次,南生打电话给她,要她帮忙去南门收个快件。她气喘吁吁奔到南门,恨不得把包裹肢解开来验货,完全不顾快递员抓狂的眼神。
她把快件送去南生画室,南生满眼柔情画着一幅画,阳光斜斜地洒了他一身。她站在门口,自惭形秽从每个毛孔钻出来。她咬咬唇,给自己打气,等她足够好,好到与他旗鼓相当,一定要与他上演一场对手戏。
二、出尔反尔的混蛋
大学四年,周黎都被南生钉死在了邻居这土鳖身份上。他忙着和倾慕他的美女大把挥掷青春,无暇关注他的小邻居整日在干什么。
周黎一直都忙得像个小马达,除了去各种场合假装邂逅南生之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努力经营自己。毕业舞会上,周黎长裙飘飘,与中文系才子踩出了令人惊叹的舞步。
舞会结束后,两个寝室约着去唱通宵的K。南生寝室那群奇葩大刀阔斧开她的玩笑,说她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南生也笑,举了杯中酒敬她,眉目疏淡,不带一丝感情。
后来,她回忆起那晚,只记得自己喝醉了在洗手间痛哭,哭自己的愚蠢。一个人如果不爱你,就算你把十厘米的高跟鞋穿得风情万种,在他心中,也只是拙劣的东施效颦。
毕业后,南生去了北京,周黎去成都读研。那是一个没有暖气的城市,冬天的阳光无比金贵。
周末,寝室姐妹都跑出去玩。周黎一个人缩在被子里读厚厚的理论,抱着热水袋还冷得发抖。
她疯狂地想念北方冬天二十五度的室温,想念南生留给她的那点乏善可陈的温情。他给她的不过是一颗缓解尴尬的雪糕,一份别人送他而他不喜欢的生日礼物。
可她把短促的场景一帧一帧拉长,慢慢回放,所谓自欺欺人不过就是她这副样子吧。
有些早晨,她刚刚从睡梦回过神,无比清醒,也会想到人生还有那么多的精彩,她还如此年轻,不如忘了他。
周黎二十五岁生日,南生没有只言片语。她对着蜡烛许愿,泪光闪闪,她心里说的是:李南生,我们从此山水不相逢。
借这样一个标志性的日子来割裂深远的感情,无非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去忘记。忘记需要提醒,真是笑话。
所以,后来她成了一个出尔反尔的混蛋。有关李南生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有他参与的聚会她一次都没落下。
三、我们都是孤勇的英雄
2012年,她毕业,回母校做辅导员。在老校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安顿下来。同事们开始介绍男朋友给她,她无可无不可的赴约,环肥燕瘦,千帆过尽。
南生几次回来都借宿在她这里,他混得不好,偌大的北京容不下一个把油画当命的毛头小子。可周黎仍觉得他自带光环,闪耀得无法接近。
2013年初春,周黎欢天喜地为南生隔出了一间小画室。南生再来的时候,她不动声色把房子钥匙塞到了南生风衣口袋。
南生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张牙舞爪地笑着说:“出名了分我两张画当房租,我就赚啦!”
老朋友们来看他,毕业时踌躇满志的少年都有了微微的啤酒肚。他们不再热火朝天地谈论梵高和理想,只一起游说南生加入他们的广告公司。
南生目光清癯,沉默的时候更多。周黎买了小菜和啤酒拎上楼,心里难受,躲进厨房。
他们走的时候,都有些讪讪的,嘱咐周黎好好劝劝南生。她微笑着答应,可她开不了口。
因为爱他,所以他虽然打了败仗,可她仍觉得任何招安和劝降都是亵渎。她只是把饭菜做得更香,屋子收拾得更整洁,花瓶里插一支向日葵。
他是她的阳光,盛开的是她沉默的爱。
年少的时候,他们都曾相信,总会摘到那颗最亮的星星。而后来,他们都渐渐明白,在时光的河流里,他们都只能踉跄地跋涉、追赶,逆流而上去赴一场春秋大梦。
南生发脾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发过脾气低声下气和她说对不起。她摆摆手,给他端上煲了很久的莲藕排骨汤。
她明白他的苦,歇斯底里也好过缴械投降。他和她一样,理想之于南生,南生之于她,都是驴子前额上的那根胡萝卜,越是得不到,越罢不了手。
他们都是孤勇的英雄。
四、倾其所有得到的那些温暖
人只有爱的更久一些,才能明白,有些东西永远无法称斤论两计算。细水长流的天长地久与稍纵即逝的快乐你如何断定孰优孰劣?
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也有那么一些电光火石的心有灵犀。
北方夏天的傍晚,暑气慢慢消去,晚霞汹涌迫人。南生和她手拉手去逛夜市,他蹲在小摊前,借着微弱的灯光挑选着丝绒布上稀奇古怪的耳钉,细心为她戴上。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她却对着巴掌大的镜子,受宠若惊地附和:“好看,好看!”南生也不禁莞尔。
走累了,两个人买各种炸串,混在街边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中喝酒。南生喝高了很爱笑,周黎痴痴望着他,心猿意马。
2013年冬天,刚下过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房间里暖气很足,烤箱里的曲奇发出霸道的香气,渐渐松脆。
南生专注地挤着另一盘曲奇,她从背后抱住他,他腾不出手,用肘弯蹭蹭她的头,她便红了脸。忍不住贪婪地想:若一辈子就定格在这个慵懒的午后,也是福气。
只是,她也知道,岁月还太长,长得让人泄气。
南生很快有了新去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邀他组建工作室。
她是真心高兴,他终于可以趾高气扬地生活,那也是她的渴望。
可还是舍不得,夜里醒来,一个人默默流泪,窗外是一地冷硬的月光。
南生越来越接地气,她去上班,他一个人晃去早市买了青菜回来包馄饨,慢炖锅里炖着她喜欢的红枣银耳羹。
朋友们八卦地问南生什么时候娶周黎。南生不说话,起身去厨房拿啤酒。
她浅浅地笑着,她知道,有的时候,男人对女人特别好,并不一定是爱,还有可能是因为觉得亏欠。
他能做的,无非是认真陪她一程。
五、从此再无爱情
南生订了票之后,陪周黎回了趟大院。大院里几乎没什么变化,水龙头仿佛十年如一日地流着水。
同样的一股水洗过他和她宽大的校服,洗过他们少年时期最怕吃的青菜。
他们相顾无言,都笑了。
她指她家窗口给他看,说:“那时候,我就躲在窗帘后面看你画画,那么多人围在你身边,我不敢出来!”南生用力揽了揽她的肩,她便不再说下去。
南生几次问她有没有什么愿望,她想了想说:“帮我画张像吧!”南生试了几次都画不好,窘得躲去阳台抽烟。
她一张张收起残稿,悲哀地想,她始终不在他心里。
以前,大院的孩子都喜欢收集他的画,她也是,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得到。
十七岁那年,她在画展上看到了自己那条叫做怒怒的狗,作者是李南生。她不知道她的狗什么时候跑出去干了这么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那个傍晚,工作人员正一幅幅摘下展出的画,画展就要结束。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这幅画。
旁边一个记者帮了她的忙,把画拍下来发到了她的邮箱。憨态可掬的怒怒和他的照片亲密无间地保存在她的电脑里。他不知道,她多么羡慕她的狗。
他走的前一夜,朋友们赶来送行,热闹非凡,可她觉出的只是曲终人散的悲凉。
南生举杯向她:“周黎,你是一个好姑娘,会有一个好的未来!”
她默然,他用一句话为他们的十年做了一个收束,十年的烟尘茫茫被关在了门内,他亲手上了锁,她再不甘心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走,她执意相送,不是足够勇敢,只是早知有今日,所以心里充满感激。
他是她锦绣年华里的一座高山,她为他已用尽心力。在他之后,所有的路都是下坡路,她只需心无旁骛奔赴一马平川的生活,或热烈、或平淡,但都与爱情无关。
这未尝不是一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