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炸弹、跳楼、卧轨、车祸、流行疾病。
世界被小范围的毁坏着,就像蚕食桑叶,声息微弱。没有人会特别留意某个城市的某个小酒吧里,有一个蓝头发的女孩,疯狂地奏乐。
事件很快平息了,张警官对保释人三缄其口。区区三天时间,快到连查案都来不及,足以让人发出痛恨的诅咒。
姜唯不时过去酒吧里客串DJ,陆龙游则常坐在吧台里跟阿良学调酒。
轻玉已经拿着钱出发了,开车的正是姜唯生病期间那位出手相助的民工。她要在晴山选一套房子。
晚上,陈悠然突然发起疯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但是想起的这些什么又互相矛盾,彼此相悖,无法印证。她想到很多陈景然告诉她的话,又意识到那些话和她本来认定的是那么矛盾。她的残存的推理能力比记忆力多,这让她找出唯一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面见赵陈。她觉得如果不见到赵陈本人就不能把心中这片迷雾驱散,她也就失魂落魄,无法继续生活。
陈景然刚秧下的十五棵西红柿被妹妹踢翻了。她说,这么多足以供应几家亲戚吃到下一年新的西红柿成熟。
土地天然的强大生命力,让农人不需要计算和思考,大型农机和小型时间器械让他们的体力和与自然交流的能力也削弱了,极其接近植物的向阳和固土。
大姨的家里是不那么干净的。二两半的饭碗边上总能摸到一点粘腻,可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在晴山的时间里,越是热闹的地方,就越是恬恬躲之不及的。躲避让她觉得安全,可是估计陈景然把她的行为理解成了消极避世,理解成了城市病的遗存,不改掉是不行的。
恬恬一直抵抗着对祖辈故园的内疚感,不久的将来她将落叶归根、魂归故土的幻象,常常充满她与陈悠然遥相注目的距离,使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凌驾于普世道德之上的罪恶感。忍耐着从内而外发生的排异反应,她强做出的欢颜总在崩溃的边缘。
其实让赵陈来陈悠然面前说个慌不难,陈景然也早就想去找他,可是恰好李卫国来了。
李卫国住在附近一个邻居家,听到陈悠然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他和前去帮忙的人混在一起走进院子,冷眼看着地板上坐着的陈悠然、她对面同样坐在地上拿着零食的孙雨虹,和旁边无奈的陈景然与赵恬恬。
陈悠然拉住孙雨虹,哭喊着恳求她,希望她把带赵陈带来。真正的女儿无可奈何地来回踱步,十分难堪。
“恬恬妹妹!”李卫国走进门,“看老姨这样,你就把你爸找来吧!”
孙雨虹回头瞪着李卫国,却招来他轻蔑的笑容。
“让你这朋友替你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李卫国拉一下头都没回的恬恬,“让你爸顺手把钥匙带来。”
邹斌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李卫国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天已经完全黑了。人心黑暗的部分已经穿过心脏与大脑之间无形的包膜,在黑暗的掩护下彼此摸索。
“你要房子干什么用?”邹斌问。
“自己住啊。”
“那也不是非要恬恬家,是吧?”
“是倒是。”李卫国借过邹斌的烟,“可是谁不想住自己房子,我老姨的房子不就是我妈的,我妈的不就是我的。”
“你老姨跟你妈之间也不能这样算吧?”
“有什么不能!她住我家,我妈伺候她!哥们你算算,雇保姆得多少钱?让我妈白干啊?”
“你说的有理!”邹斌点头,伸手拍拍李卫国,“那我把我的房子借你,比恬恬家大,你想怎么用,随你便,你就别用她家房子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李卫国斜眼看着邹斌,细细数着他脸上的褶皱。
“你跟赵恬恬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
“就只朋友关系?”
“就是朋友。”
邹斌望向别处,李卫国更近更仔细地观察他。
“她是你的小三吧?”李卫国说。
邹斌一笑,心里想:“真是我小三,我还能这么帮她嘛?”他和李卫国交换了手机号,又闲聊了几句,就要回房间。
陈悠然躺在沙发上哭,恬恬的一侧脸上铺着红手印,在陈景然的安抚下正往外走。
恬恬本来就不愿意为了陈悠然的痴呆症而来晴山,那只是一种慢性病,有人照顾就行了。如今这一巴掌,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底,身心薄得就像纸。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悠然就是不认恬恬,让她甚至不时觉得自己真是个假人,一个为了生命完整而被陈悠然制造出来的附庸品。
她失落的样子,不比一个孤儿更差。当年,她与陈悠然的关系来自紧张的家庭压力,那个空壳子及对空壳子的向往。而今,家分崩的不成样子,她们母女二人的关系反而近了,至少是不关乎他人的近了。
回到埋藏着过往记忆的城市,恬恬不想触碰那个地方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陈悠然还是赵陈,魏堒还是孙雨虹。
可是她偏偏看见了让她更痛的,被遗忘地更加彻底的那一个:倪鹏。
刚见到那被时间复刻的脸时,她甚至开始像几年前那样,用非常极端的方式思考问题。她害怕起来,怕他又爱起她来,或者恨起她来。
工作繁忙是光明正并且大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理由,却也是只要会使用对比的方式来思考问题就能瞬间推翻成为借口的东西。
倪鹏就像等在那里,专门为了她,不仅为了见到她,也为了这一刻难以复加的惊讶——她竟然也还仅是她——好像时间一刻也没有行进过。
邹斌和孙雨虹说笑着从身后走来,可是恬恬的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
倪鹏的眼睛湿润,他慢慢地向前几步,笑容里藏着许多沧桑,停下时,像一棵树,伸开了枝叉。
他如愿地还没有继承家业,在晴山包了一块地。青山绿水洗涤他的心灵,让他更加清醒和自由。
恬恬望着他,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没有一个观众。
她想象着这个失去了青春颜色的情人。他的生命在那次自杀后丢掉一半,如今就像个徒有其表的老人。
她哭得彻彻底底。恬恬想不到自己如果不流泪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她毫不犹豫地流泪了,就像丢东西的孩子忽然听见了父亲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孙雨虹的声音忽然响起来,跟着后背上有了感觉,倪鹏轻轻地拍着她,也耳语一些话。
“给钱呗。”姜唯的话突然从回忆中闪现。
“恬恬,恬恬!哎呀,你先让邹哥和倪鹏认识一下啊!”孙雨虹使劲捏了捏恬恬的手。
恬恬轻轻地向后退开,不敢回头,也不敢直视前方。
“哦,这是我高中同学,倪鹏。这是……”
“邹斌,恬恬现在的室友是我同学。”
邹斌上前与倪鹏握手,像个长辈。
“去我们住处坐一会吧?”邹斌提议。
“哦,我就不过去了,已经这么晚了,你们早点休息吧。”倪鹏又望向恬恬,嘴角淡然一笑,“你妈妈怎么样了?”
恬恬心中“砰”地一怔。